岩洞内的短暂安宁被彻底撕碎。
上方裂缝入口处传来的声音,已不仅仅是兵刃交击和嘶吼。加入了肉体被撕裂的闷响、骨骼断裂的脆响、以及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仿佛千万颗沙粒在陶罐中疯狂摇撞的“沙沙”声,密集得如同暴雨击打岩壁。
老刀的怒吼穿透了这些杂音:“畜生!给老子滚开!守住口子!别让它们钻下来!”
“刀爷!左边!太多了!”
“呃啊——!”一声短促的惨叫。
陈泥瞳孔一缩。那是其中一个夜不收老兵的声音!
他猛地起身,身形却微微晃了一下。方才梳理石蛋体内混乱祖气,消耗的不仅是力量,更是心神。那股苍茫古老的威势依旧在,但内里的“火”却黯淡了些许。
“陈泥哥哥,你的脸色……”小铃铛扶着他,眼中满是担忧。
“无妨。”陈泥稳住气息,暗金纹路在皮肤下急促明灭,快速吸纳着岩洞中稀薄的天地能量恢复自身。他抬头看向裂缝上方,那里黑影幢幢,沙尘弥漫,战斗的波动正不断向下渗透。
“是‘沙魇’。”陈泥声音冰冷,瞬间判断出来袭者。在北境边军十年,他听过这种荒原深处特有妖物的传说。它们并非纯粹野兽,而是荒原特殊环境下,由浓郁土行瘴气、游荡残魂、以及某种暴虐意志混合催生出的诡异存在。形如人立而起的沙蝎,却无甲壳,身体由不断流动的暗黄色沙粒构成,可聚可散。行动无声,嗜血狂暴,尤其喜好吞噬蕴含灵力的血肉和魂魄,常成群出现,是荒原夜行者的噩梦。
显然,石蛋身上散发的、被陈泥梳理后趋于平和的精纯祖气,如同黑夜中最明亮的灯塔,不仅引来了地底的地噬蠕虫,更将远处游荡的沙魇群吸引了过来。这些妖物对精纯土行气息的渴求,更在地噬蠕虫之上。
“必须带石蛋离开这里。沙魇只会越聚越多。”陈泥迅速做出决断。留在此地固守,等他们力竭或沙魇找到其他路径钻入岩洞,石蛋必死无疑。
他俯身,小心翼翼地用双臂将石蛋连同身下那层薄薄的、凝结着祖气光晕的泥土一同托起。石蛋的身体轻得吓人,仿佛只剩下一层空壳,但托在手中却有一种异样的沉重感,仿佛托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小块浓缩的大地。
“小铃铛,跟紧我。无论看到什么,不要离开我三步之外。”陈泥沉声叮嘱。托着石蛋,他的战斗势必受到影响,必须确保小铃铛在绝对的保护范围内。
小铃铛用力点头,抽出腰间一柄翠绿短刃——那是百草峰弟子防身用的药玉匕首,虽不锋利,却蕴含克制邪祟的草木精气。她另一只手扣住了几张攻击和防御符箓,眼神决绝。
陈泥不再犹豫,托着石蛋,身形如电,朝着裂缝入口方向疾掠而上。小铃铛咬紧牙关,将身法催到极致,紧紧跟随。
越往上,血腥味和沙尘味越是浓烈刺鼻。打斗声、嘶吼声、沙沙声混杂成一片,震耳欲聋。
冲出裂缝的瞬间,眼前的景象让久经沙场的陈泥也目光一凝。
裂缝入口外那片相对平坦的空地上,已是一片修罗场。
老刀背靠一块巨石,独眼赤红如血,手中断刃卷刃严重,左肩血肉模糊,深可见骨,显然是被沙魇的利爪或口器撕扯过。他脚下躺着两具夜不收老兵的尸体,一具胸口被洞穿,另一具半个脑袋不翼而飞,死状惨烈。仅存的那名老兵浑身浴血,左臂软软垂下,右手持刀与老刀并肩,两人身前,是密密麻麻、至少三十多只沙魇!
这些妖物高约五尺到七尺不等,身体由不断流动、粘稠的暗黄色沙粒构成,隐约能看出类似人形的躯干和四肢,但头颅部位只是一个不断旋转的沙涡,沙涡中心是两点猩红的光芒,充满了纯粹的食欲与疯狂。它们的手臂末端不是手掌,而是如同沙锥般尖锐的突起,或是指甲般锋利的沙刃。移动时并非奔跑,而是下半身的沙粒高速流动,推动着身体在地面滑行,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
它们攻击方式诡异,时而凝聚沙锥猛刺,时而身体部分沙化散开躲避攻击,时而又从沙涡中喷出带有麻痹和腐蚀效果的毒沙。更麻烦的是,普通刀剑劈砍在它们身上,只能击散部分沙粒,很快又有新的沙粒从地面或其他沙魇身上流过来补充,除非一击彻底击溃核心(通常是头颅处的沙涡),或者以强大的能量冲击将其整体结构震散,否则极难杀死。
老刀和那老兵显然陷入了绝境。他们每一次挥刀都倾尽全力,却只能勉强逼退靠近的沙魇,身上不断添加新的伤口。沙魇的数量还在增加,外围黑暗中,更多的猩红光点正在靠近。
“将军!”老刀看到陈泥冲出,独眼中爆发出绝处逢生的光芒,嘶声喊道,“带叶姑娘和石蛋兄弟走!别管我们!”
“走?”陈泥眼神冰冷如铁。他将石蛋轻轻放在脚边一处相对干净的地面,那层淡黄色的祖气光晕微微流转,似乎对外界狂暴的沙行气息产生了本能的排斥。
“老刀,退后。”陈泥踏前一步,将小铃铛和老刀两人挡在身后。他并未立刻动手,而是目光如电,扫过整个沙魇群。初醒的神魔之力赋予了他更本质的洞察力。在他的“视野”中,这些沙魇并非独立个体,它们流动的沙粒身体深处,都有一根极其细微、几乎不可察的暗黄色“丝线”,与这片荒原的大地深处某个混乱污浊的“源头”相连。正是这些“丝线”,让它们能够快速重组,并且行动隐隐带着协同性。
斩断丝线,或者……震慑源头?
他没有时间慢慢斩断每一根丝线。那么……
陈泥深吸一口气,胸腔内仿佛有风雷酝酿。他体表隐没的暗金纹路再次浮现,这一次不再仅仅是皮肤表面,而是如同活过来的藤蔓,向着他的双眼、他的口鼻、甚至他周围的空气蔓延、扩散!
一股远比之前更加古老、更加沉重、更加威严的意志,以他为中心,轰然爆发!
这不是针对肉体的“势”的压迫,而是直接作用于能量核心、作用于那混乱污浊源头的……神魔威仪!
“吼——!!!”
无声的咆哮在精神层面炸响!
那些正疯狂扑来的沙魇,身体猛地一僵!头颅处旋转的沙涡骤然停滞,猩红的光芒疯狂闪烁、明灭不定。它们体内那根连接大地的污浊丝线,在这纯粹、古老、高位阶的威仪冲击下,剧烈震颤,仿佛随时要崩断!
沙魇群出现了瞬间的混乱。靠前的几只沙魇身体沙粒簌簌掉落,凝聚的身体结构变得松散、不稳定。它们发出恐惧的、仿佛沙粒摩擦的尖锐嘶鸣,下意识地后退。
但沙魇毕竟是被混乱本能支配的妖物,对精纯祖气的贪婪很快压过了恐惧。仅仅僵滞了数息,后方更多的沙魇便再次涌动,猩红光芒大盛,悍不畏死地继续扑来!
陈泥眼中厉色一闪。看来,仅凭威仪震慑,不足以逼退这些被贪婪支配的畜生。
他不再保留,右手抬起,五指虚握。
这一次,不再是无形的“势”,而是有形的力量在掌心凝聚。周围稀薄的天地元气、空气中弥漫的沙尘、甚至脚下大地逸散的微弱能量,都如同受到君王的召唤,疯狂向他掌心汇聚!
一个拳头大小、内部有暗金色流光与灰蒙蒙混沌气息交织旋转的光球,在他掌心迅速成型。光球虽小,却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毁灭波动,周围的空间都微微扭曲。
陈泥对着沙魇最密集的区域,将光球轻轻推出。
光球离手,并未疾飞,而是以一种看似缓慢、实则封锁了前方所有角度的诡异韵律,向前飘去。
沙魇们似乎也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前排的几只试图沙化散开躲避。
但就在光球飘到它们头顶上方三尺时——
“湮灭。”
陈泥口中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
光球无声炸开。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圈灰蒙蒙、边缘流转暗金色的光环,以光球为中心,向四周急速扩散!
光环所过之处,空间仿佛被橡皮擦抹过的铅笔画。
冲在最前面的七八只沙魇,连嘶鸣都来不及发出,凝聚的沙粒身躯瞬间失去了所有活性,化为最普通的、灰白色的沙尘,簌簌飘散。它们体内那根污浊的丝线,也在光环掠过的刹那,无声断裂、消融。
光环扩散到三丈范围,才缓缓消散。
一击,清空了一大片区域!
剩余的沙魇终于感到了刻骨的恐惧。那灰蒙蒙的光环,带给它们的是一种“存在”被彻底抹除的大恐怖!猩红的光芒疯狂闪烁,发出惊恐万分的嘶鸣,再也不敢上前,反而开始向后退缩,身体沙粒流动加快,似乎想要逃离。
陈泥脸色又苍白了一分,胸口微微起伏。这一击“湮灭之环”,对刚刚经历消耗的他来说,负担不小。但他眼神依旧锐利,扫视着退缩的沙魇群,缓缓抬起手,掌心再次有微光开始凝聚。
这一下,沙魇群彻底崩溃。它们不再有任何犹豫,发出一片混乱的嘶鸣,转身就逃,暗黄色的沙粒身躯融入黑暗的荒原,沙沙声迅速远去。
危机暂时解除。
“咳咳……”老刀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巨石滑坐下来,断刃当啷落地。他独眼中的凶光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悲痛。那名断臂的老兵也瘫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小铃铛连忙冲过去,掏出丹药和药粉,先给两人处理最严重的伤口。
陈泥散去掌心的微光,走到老刀身边,看着地上两具老兵的尸体,沉默良久。他蹲下身,替那头颅缺失的老兵合上怒睁的双眼,又轻轻拂去另一名老兵脸上的血污。
“他们叫什么名字?”陈泥声音低沉。
老刀喘着粗气,哑声道:“缺了脑袋的叫王犇,胸口穿了的叫刘三响。都是跟了我七年的老兄弟,从落鹰涧那会儿就跟着将军您……”他说不下去了,独眼中滚下混浊的泪水。
陈泥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冰冷沉寂。“他们的家人,我会负责。”
他起身,看向被小铃铛暂时稳住伤势的老刀和断臂老兵:“还能走吗?”
老刀挣扎着想要站起,被小铃铛按住:“刀叔你伤口太深,失血过多,不能剧烈活动!”她看向陈泥,眼中带着恳求。
陈泥看了看东方天际。浓云依旧,但最深沉的黑暗似乎正在缓缓褪去,天边透出极淡的、鱼肚白般的微光。快天亮了。
荒原的夜晚是沙魇的猎场,白天虽然也有危险,但视野开阔,许多夜行妖物会蛰伏。而且,必须尽快为石蛋找到合适的“地脉平缓之地”。
“原地休整一个时辰。”陈泥做出决定,“小铃铛,尽全力救治。一个时辰后,我们必须离开。”
他走到石蛋身边坐下,一边调息恢复,一边警惕地感知着四周。沙魇虽退,但这片荒原绝不会只有这一种危险。石蛋身上的祖气光晕,在经历了刚才的混乱和威压冲击后,似乎更加内敛了一些,但那种与大地隐隐共鸣的“脉动”依旧存在,如同一个低调却持续的信号发射器。
一个时辰在紧张与疲惫中度过。小铃铛几乎耗尽了随身携带的伤药和自身灵力,总算将老刀和断臂老兵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但两人伤势依然沉重,短时间内无法再经历高烈度战斗。
天色蒙蒙亮,荒原的景象在灰白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凉死寂。
陈泥背起石蛋,用布条将他和自己固定好。石蛋的身体依旧冰凉,那层淡黄光晕紧贴着陈泥的后背,传来一种奇异的、缓慢而沉重的脉动,仿佛背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沉睡的微型山峦。
“老刀,你们跟在后面,注意警戒两侧和后方。”陈泥下令,同时将一丝古老气息分出来,如同无形的绳索,轻轻缠绕在小铃铛腰间,以便随时援护。
队伍再次启程,朝着北方更深处行进。速度比昨夜慢了许多,却带着一种更为沉重的决绝。
陈泥走在最前,根据对大地脉动的感知,避开了几处能量混乱、可能有危险潜伏的区域。他选择的方向,是朝着荒原与北方群山交界的地带。按照常理,山脉地气交汇之处,地脉或有可能相对平稳,且山中或许能寻到暂时栖身的洞穴。
一路上,他们又遭遇了几波零散的沙魇和几只被祖气吸引的、形如巨大穿山甲的地行妖兽,都被陈泥以雷霆手段迅速击杀或惊退。陈泥的力量在缓慢恢复,但每次出手都极为精准,力求以最小消耗解决威胁。
日头渐高,荒原的酷热开始取代夜晚的严寒。热浪扭曲着视线,脚下的沙石烫得惊人。
小铃铛扶着受伤的老刀,断臂老兵咬牙跟在后面,几人都是嘴唇干裂,汗如雨下,体力逼近极限。
就在翻过一道布满风蚀岩的矮坡时,陈泥突然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看向前方。
前方约莫两里外,是一片颜色明显比周围更深的、墨绿色的低矮灌木丛。灌木丛后方,隐约可见一道断崖的轮廓。而在断崖下方,陈泥感知到了一股相对平缓、纯净、且带着盎然生机的……水汽与土行之气交汇的波动。
那像是一个小型绿洲,或者至少是地下水源渗出形成的湿润地带。更重要的是,那里的地脉,似乎因为水行的调和,显得异常平稳温和。
或许,那里就是暂时安置石蛋,让他适应和掌控祖气的合适地点。
但陈泥没有立刻行动。他的目光落在前方那片墨绿色灌木丛上。在那看似平静的灌木丛阴影里,他感应到了不止一道冰冷、狡诈、带着贪婪的注视。
不是沙魇那种混乱的妖物。是更聪明、更懂得潜伏和等待的猎食者。
“前面有东西。”陈泥低声示警,将背后的石蛋轻轻放下,交给小铃铛暂时看护,“你们在这里等着,不要靠近那片灌木。”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暗金纹路再次浮现。目光锁定前方,一步一步,朝着那片墨绿色的、隐藏着未知危险的灌木丛走去。
朝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滚烫的沙石上,如同拓印下一尊沉默而威严的神魔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