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带着几分慵懒,透过雕花长窗,在清晏殿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光斑里浮着些微尘,慢悠悠转着圈,像被阳光困住的小星子。
殿内药香未散,却比清晨时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缕新沏的云雾茶香,清冽提神。
那茶香裹着些松针的清苦,飘到鼻端时,还带着点壶底炭火的温燥气。
吴怀瑾已移步至窗边的暖榻,斜倚着引枕,身上盖着那张银狐皮薄毯。
薄毯上的狐毛软蓬蓬的,蹭着他袖口的暗纹绣,没半点声响。
他手中拿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里行间,而是微微凝滞,仿佛穿透了虚空,落在某个遥远而具体的方位。
书页是陈年的竹纸,边角泛着浅黄,被他指尖捏得微微发皱。
云香跪坐在榻前的锦墩上,正用一双柔荑,隔着薄毯,力道适中地为他揉按着小腿。
她指尖带着点药膏的淡香,揉在毯面时,只敢用三成力,怕碰疼了殿下。
少女低着头,湖碧色的绫裙裙摆铺散开来,如同漾开的一池春水。
裙摆上的白梅绣得细巧,一片花瓣才指甲盖大,沾了尘也显秀气。
她的动作专注而轻柔,偶尔抬眼悄悄觑一下主人的神色,见他眉眼间似乎比前两日舒展了些许,心下便也跟着微微一松。
觑完那一眼,她又飞快低下头,耳尖悄悄泛红。
云袖则侍立在一旁,手中捧着一个黑漆螺钿托盘,上面放着几样精致的点心和那盏温着的参汤。
托盘边缘嵌着碎贝,在光下闪着细碎的亮,衬得参汤更显乳白。
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绣缠枝莲纹的宫装,衬得肌肤愈发白皙,眉眼温婉,只是目光偶尔会不由自主地飘向内殿方向,那里,乌圆依旧在昏睡。
每回飘过去,她都飞快收回眼,指尖悄悄攥了攥宫装的衣角。
殿内一片静谧,唯有更漏滴答,以及云香按摩时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
更漏里的沙粒落得慢,每一声 “滴答” 都像砸在殿砖上,清清晰晰。
然而,在这片看似宁静的表象之下,吴怀瑾的识海之中,正清晰地回响着酉影透过 “洞观羽” 传来的、冷静无波的汇报。
「主人,永宁坊赵家,确有异常。」
「那女童今日午后,再次于墙角与鼠群‘交谈’。此次鼠群数量更多,约十余只,躁动不安。」
「女童言语依旧模糊,但奴反复辨析,捕捉到几个关键词:‘有香料味道的大房子’附近……‘地底下’……」
「女童转述时,神魂波动异常,那丝与地脉生灵亲和的气息随之活跃,不似作伪。」
香料味道的大房子…… 地底下……
吴怀瑾执书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这与乌圆拼死带回的 “胡记香料铺”、“后院密室” 的信息,几乎完全吻合!
那赵家女童,竟真的能通过鼠类,窥探到如此隐秘的消息?
这等天赋,简直闻所未闻!
他缓缓放下书卷,抬手示意云香停下按摩。
“殿下?”
云香微微仰头,小声询问,眼中带着一丝探寻。
“无妨,”
吴怀瑾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只是有些乏了。你们都下去吧,本王想独自静一静。”
云袖云香对视一眼,虽有些疑惑,却不敢多问,齐声应道:
“是。”
随即,云袖将托盘轻轻放在榻边小几上,与云香一同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并轻轻合拢了殿门。
关门时木轴 “咔” 地响了声,轻得像片叶子落在地上。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那鸟鸣是檐下的麻雀,叽叽喳喳两声,又很快歇了。
吴怀瑾缓缓坐起身,银狐薄毯自肩头滑落。
他并未下榻,只是静静坐在那里,眸光深沉似水。
赵家女童…… 鼠语…… 沙蝎宗密室……
一个个线索在脑海中飞速串联、碰撞。
这绝非巧合。
天道之下,竟真有如此奇诡的禀赋?
还是说,这女童的存在本身,就是某个更大棋局中的一环?
无论如何,这条线,他必须抓住。
这或许是一个比乌圆的蛛网更隐蔽、更难以防范的情报来源。
他意念微动,连接上了酉影。
「酉影。」
「奴在。」
远在永宁坊外围某处制高点的酉影立刻回应。
“那女童,除了与鼠语,可有其他异常?其父母族人,情况如何?”
吴怀瑾的意念冷静而周密。
「回主人,女童除却此项,言行与寻常五岁稚童无异,略显怯懦。」
「其父赵大,腿伤未愈,卧病在床。其母李氏,操持家务,偶尔接些缝补浆洗的零活,家境贫寒,邻里皆言其家老实本分。」
「慈幼局老局丞前日又送过一次米粮,对其家颇多照拂。」
背景干净,看似寻常。
这就更加凸显了那女童天赋的诡异与珍贵。
吴怀瑾沉吟片刻。
这样的人才,或者说,这样的 “工具”,绝不能放任在外,更不能被他人察觉利用。
“酉影,”
他下达指令,
“今日入夜后,你想办法,让那老局丞‘偶然’发现赵家即将断炊,且赵大伤势有恶化之兆。”
“然后,引导他明日一早,再来清晏殿求助。”
他顿了顿,补充道:
“做得自然些,就像他发自善心,主动想起本王之前的‘仁善’一般。”
「奴明白。」
酉影的回应没有丝毫犹豫。
切断与酉影的联系,吴怀瑾的思绪又转向了那只正在地下密室中浸泡药浴的 “马”。
那密室的药汤是用十几种草药熬的,此刻该还冒着热气。
午影的恢复速度尚可,但经过昨夜疾驰与搏杀,仍需时间稳固。
沙蝎宗经此一事,必然警惕大增,胡记香料铺此刻恐怕已是龙潭虎穴,暂时不宜再探。
那么,眼下能动的棋子,除了那只受伤的 “猫” 和即将被引导的 “鼠”,便只剩下……
他的目光投向内殿方向,那里不仅躺着乌圆,更连接着另一处被封印的绝望 —— 静心苑。
吴怀冬这头 “羊”,在 “香饵” 的持续喂养下,精神已处于一种危险的平衡状态,对那井下存在的感应也愈发清晰。
是时候,再给她一些刺激,让她去 “听” 得更清楚些了。
他缓缓闭上眼,分出一缕神识,通过酉影的 “洞观羽”,悄然投向那座荒寂的宫苑。
静心苑内,光线昏暗。
梁上挂着的旧灯笼破了个洞,风灌进去,晃得影子忽明忽暗。
吴怀冬依旧蜷在角落里,身上裹着那件吴怀瑾 “赏赐” 的深青色棉袍,怀中紧紧抱着那个早已空了的、曾经装过 “清魂露” 的小瓷瓶。
棉袍上沾了些墙角的灰,她却像没察觉,只把瓷瓶贴在胸口。
她的眼神空洞,望着冰冷的墙壁,仿佛能看穿石壁,直抵地底深处。
嘴唇不时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重复着某个冰冷的指令,又像是在贪婪地回味着那 “香” 带来的片刻麻痹。
就在这时,那阵极其微弱、仿佛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的意念,再次不期而至,冰冷而清晰:
「地脉…… 流动…… 紊乱…… 冷宫……‘心跳’…… 加快了……」
吴怀冬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
她身子晃了晃,差点从墙角滑下去。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怀中的瓷瓶,指甲与瓷器摩擦发出刺耳的轻响。
加快了?
冷宫那边…… 封印真的不稳了吗?
一种混合着恐惧与扭曲兴奋的情绪,在她死寂的心湖中投下石子。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将全部心神沉入脚下,努力去捕捉那丝被引导感知的、来自地底深处的能量震颤……
额角渗出细汗,她却浑然不觉,只咬着下唇,生怕漏了半点动静。
清晏殿内,吴怀瑾 “看” 着她那副专注而痛苦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很好。
恐惧与渴望,永远是驱使猎物前进的最佳鞭子。
他切断了与静心苑的连接,重新将注意力拉回眼前。
殿内烛火不知何时已被云袖进来悄然点亮,昏黄的光晕驱散着暮色带来的昏暗。
烛芯偶尔爆个火星,落在烛台的铜盘上,灭得飞快。
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
案上,他午后所写的《清静经》墨迹已干,工整的字迹透着一股与他病弱表象不符的沉静力量。
他提起笔,却并未在经书上续写,而是另铺开一张素笺。
素笺是上好的宣纸,摸起来软乎乎的,带着点纸浆的白。
笔尖蘸墨,悬于纸上,略一沉吟,随即落下。
他画的并非花鸟虫鱼,也非山水人物,而是一幅极其简练的构图 —— 一间简陋的屋舍,墙角蹲着一个模糊的小小身影,身影周围,点缀着几个更小的、如同墨点般的影子。
画毕,他放下笔,看着这幅意蕴莫名的画,眼神幽深。
墨汁还没干,在纸上晕开一点,像个没藏好的小秘密。
鼠穴已现,猎手需耐心布网。
而明日,当那只被 “偶然” 引导而来的老局丞,再次踏入这清晏殿时,便是他将这新发现的 “鼠语者”,悄然纳入掌中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