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日头毒辣得仿佛能将柏油路烤化,谷一阁门前的老槐树下却聚着七八个背着书包的学生。他们校服领子歪歪扭扭,手里攥着皱巴巴的《周易》,领头的小姑娘鼻尖沁着汗珠,眼睛却亮得像落了星星:“谷老师,网上都说修行人该不食人间烟火,帮人不该收钱,这说法是真是假?”
我往烟斗里塞了把烟丝,火苗“噗”地窜起,惊得脚边的阿彩炸了毛。这只黑红相间的猫“喵呜”一声跳上石桌,爪子正好按住来福的尾巴——那只全身白毛、鼻头和舌头通红的土狗“嗷”地叫了声,震得槐树叶扑簌簌往下掉。
“不食人间烟火?”我笑着指向门口卖酸梅汤的摊子,从墙上取下《道德经》翻到熟悉的章节,“你们渴了知道买碗酸梅汤,修行人难道不用吃饭?老祖宗早说了‘民以食为天’,肚子都填不饱,拿什么悟大道?”我敲了敲泛黄的书页,“你看这句‘大道废,有仁义’——世道太平,仁义藏在人心;世道混乱时,‘义’就成了顶梁柱。”
正说着,阿呆抱着一摞《梅花易数》从屋里钻出来,后脑勺的小揪揪还沾着片槐树叶:“师傅,上次见您给街口王婶算卦,没收钱还倒贴了副膏药!”
我敲了敲烟斗,火星子溅在青石板上:“这就是‘义’。王婶每月初一十五给咱们送斋饭,这份善缘在这儿摆着。再说她腰疼得直不起身,我学了半辈子中医,能眼睁睁看着不管?《孝经》里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孝在义前,可见‘义’字分量,仅次于天!”
小姑娘若有所思:“那要是有人临时遇麻烦才找修行人,算不算‘临时抱佛脚’?”
“这话得分两头说。”我摸出银山鬼钱在掌心转了圈,“就像荆轲刺秦王时——”
“我知道!”戴眼镜的男生插话,“历史课学过,荆轲明知道去了就是送死!”
阿彩蹲在石桌上,尾巴一下下扫着来福的红鼻头。我往竹椅上一靠,取下墙上翻卷边的《史记》,泛黄的书页哗啦作响:“《史记·刺客列传》里写,荆轲本是浪迹天涯的剑客,到燕国才被太子丹奉为上宾。燕国有个乐师高渐离,天天和荆轲在集市喝酒,喝高了就击筑唱歌,哭着喊‘燕市悲歌’。为啥这么疯?因为他们知道,太平日子长不了。”
阿呆凑过来,脑袋快碰到书:“师傅,太子丹到底给了荆轲啥好处?”
“好处?”我点着书页批注,翻开《燕丹子》,“正史没写,但《太平御览》引过——太子丹请荆轲吃饭,席间有个弹琴侍女手生得漂亮,荆轲多看两眼,太子丹当场把侍女双手砍下来,装在玉盘里送给他。这恩情谁受得起?更绝的是樊於期,《论衡》考证过,秦王悬赏黄金千斤要他脑袋,荆轲说‘借您脑袋一用’,他二话不说就自刎了!”
穿白球鞋的男生挠头:“可秦王身边那么多高手,荆轲去了不就是送死?”
“这就是中国人说的‘义’!”我从抽屉摸出《廿二史札记》,“清朝赵翼写过,荆轲在易水边磨蹭好几天,是在等齐国剑术名家。但太子丹等不及,他只能带‘猪队友’秦舞阳上路。”我叹了口气,指尖摩挲书脊,“《燕丹子》里说,荆轲等的人剑术通神,若等到了,历史或许能改写。太子丹既然信荆轲,就该信到底,不该三番五次催促。急功近利坏了大事,这也是因果。”
翻开《东周列国志》,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槐树叶:“你看,荆轲被砍断左腿还大笑骂秦王:‘事所以不成者,乃欲以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临死前还往秦王脸上啐血沫子!”我重重拍了拍《道德经》,语气加重,“老子说‘大道废,有仁义’,战国乱世,荆轲用命践行‘义’字!南宋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明朝李贽赞荆轲‘匹夫之侠’,从战国到现在为啥总有人念叨?因为‘义’是刻在中国人骨头里的东西——荆轲是义,太子丹是利!我们念叨荆轲,没人念叨太子丹,就是重义轻利。”
小姑娘眼睛发亮:“就像武侠小说里的大侠!”
“比大侠还狠!”我翻开《战国策》,“当年豫让刺杀赵襄子,刮花脸、吞炭火,就为一句‘士为知己者死’。太子丹把荆轲当国士,他就拿命去换!可惜啊,这份信任没到最后……其实这世间,总有些不知‘义’的人。你找他帮忙难如登天,他自己有事却觉得别人都欠他,找你帮忙像下命令,好像你不帮就是大不义。”
戴眼镜的男生赶紧掏本子记笔记:“谷老师,遇到这种人咋办?”
我望着门口的桃树,想起上个月暴雨夜,胡同口修车的刘瘸子背着高烧的闺女来敲门,浑身湿透。我给他刮了点0羊角粉没收钱,他第二天非要送来半筐自己种的桃子。“情义讲究双向。就像刘瘸子,我帮他是看邻里情分,他记着好,这才是‘义’。遇到只知道索取的人,《论语》讲‘以直报怨’,咱不能当冤大头。但别因为几颗老鼠屎,坏了对‘义’的念想。前阵子河南发大水,五湖四海的老百姓开着拖拉机、划着橡皮艇去救人,七十岁老汉扛沙袋上堤坝,这不是‘虽千万人吾往矣’是什么?”
这时,阿彩“嗖”地窜上桃树摇乱枝桠,来福追着影子撞倒门口的扫帚。我捡起扫帚靠在墙边,对学生们说:“《说苑》里有句‘生有益于人,死不害于人’,荆轲做到了。学易学的,最要紧不是算出多少吉凶,而是得明白——‘大道废,有仁义’,只要世道还在,这‘义’字就得有人扛!要是连这点骨气都没了,往后谁还信‘一诺千金’?信任、情义都得有始有终,不是单方面索取。洛水之誓毁的不是曹魏天下,是之后千余年的君臣之义。”
夕阳把谷一阁的影子拉得老长,学生们背着书包往巷口走,还在叽叽喳喳讨论。阿呆望着他们的背影问:“师傅,您说他们能听懂吗?”
我把烟斗往鞋底磕了磕,看阿彩蹲在树梢冲我“喵呜”叫:“听懂听不懂,往后日子长着呢。就像这桃树,今天撒下的种子,指不定哪天就开花结果了。荆轲那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劲儿,不也传了两千多年吗?可惜了那本该成的千古佳话……但只要人心存‘义’,佳话就永远不会断绝。”
看学生们快走到巷口,我突然喊:“先别走!刚才说临时抱佛脚,还没讲透!”几个孩子立刻转身跑回来,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我。
我敲了敲烟斗,指向远处若隐若现的寺庙飞檐:“总说临时抱佛脚,知道为啥抱的是佛脚吗?佛讲究金身法相,《洛阳伽蓝记》里写,北魏建永宁寺,单是佛像身上的金箔就用了上万两。为啥?佛要以庄严相示人,让人见了心生敬畏,这就得靠世俗的供养。”
阿呆挠头:“师傅,那咱们道家咋不要这些?”
“这就是门道了。”我指了指谷一阁斑驳的木门,“你看咱这破屋子,没黄金贴墙,没法会喧嚣。《道德经》说‘知足不辱,知止不殆’,道家修的是‘道法自然’,老祖宗早看透了——欲望越多,烦恼越多。”
戴眼镜的男生掏本子:“谷老师,不收钱,修行人咋活?”
“靠本事吃饭!”我拿起罗盘在掌心转了转,“给人看风水、算卦,凭真才实学解惑,收点辛苦费天经地义。道家不图大富大贵,够吃够穿就行。你看王婶送斋饭,我回赠膏药,这才是‘来而不往非礼也’。”
小姑娘突然问:“那佛和道谁更好?”
“傻孩子,花开两朵各有香。”我望着桃树上飘落的花瓣,“佛渡有缘人,讲究普度众生;道修自本心,追求天人合一。但说到底,无论是金佛金身,还是道家清贫,都离不开一个‘善’字。就像荆轲刺秦,佛会说‘舍身成仁’,道会说‘为义赴死’,本质都是情义二字。”
夕阳给阿彩的黑红毛发镀上金边,它“喵呜”叫着跳下来蹭我的裤腿,来福也摇着尾巴凑上来,口水滴在阿呆的鞋上。孩子们笑着闹着,背着书包消失在巷口。
阿呆收拾地上的书,突然问:“师傅,您说他们长大了,还会记得今天的话吗?”
我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又塞了把烟丝进烟斗:“就像这桃树,春天开的花,秋天总会结果。‘我心即道心,道心非我心’,等他们尝过人间百味,自然就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