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挂在谷一阁门口的桃树叶上，我正用布擦着那只紫泥烟斗，阿呆蹲在槐树下给来福梳毛，阿彩蜷在门槛上舔爪子，黑红相间的毛被晨光染得发亮。
师傅，您说这狗毛咋老掉呢？阿呆一手薅下来一撮黄毛，一手还在来福瘸着的后腿上轻轻揉，来福昨儿夜里又去追耗子了，把纱布都蹭掉了。
来福哼唧着往阿呆怀里钻，三条腿使劲扒拉，独独那条瘸腿悬着不敢沾地。我敲了敲烟斗：畜生通人性，它是想给阿彩当帮手呢。话音刚落，木门一声被推开，带进股街面上的尘土气。
进来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袖口磨出了毛边。我抬眼一瞧，她印堂发暗，眼下有青黑，颧骨处泛着层不健康的潮红——这是家宅不宁、心神耗损的相。她身后跟着个小姑娘，约莫七八岁，扎着两个羊角辫，辫梢的红绳都褪成粉的了，低着头抠着衣角，眼皮耷拉着，一点精气神都没有。
您是谷老师吧？女人声音发颤，手在裤兜里攥得发白，我是朋友介绍来的，说您能瞧事儿......
先坐。我指了指八仙桌旁的条凳，从烟荷包里捻了撮烟丝塞进烟斗，孩子咋了？
女人刚坐下就红了眼圈，小姑娘往她身后缩了缩，露出半张脸，嘴唇抿得紧紧的。这孩子眉清目秀，本该是眼如点漆的年纪，偏偏眼神发滞，像是蒙着层雾。
她叫萌萌，学了三年舞蹈了。女人抹了把眼角，前阵子还好好的，天天放学就盼着去舞房，这俩月不知咋了，一提跳舞就哭，说啥也不去了，问她啥也不说，就闷在屋里......
阿呆端着两碗凉茶过来，笨手笨脚地差点把碗撒了，赶紧扶着桌子站稳：阿姨喝茶，来福也想喝。说着把自己那碗往来福嘴边凑，被阿彩一爪子拍开，黑红猫毛飘了他一脸。
我划了根火柴点上烟斗，蓝灰色的烟圈慢悠悠往上飘：家里最近添了啥生面孔？
女人愣了愣：没......没有啊，就是我表嫂隔三差五来看看，她住得近，说萌萌可爱，总给孩子带零食......
表嫂？我磕了磕烟斗，火星落在青砖地上，她面相啥样？
就......挺普通的，圆脸，总笑，说话慢悠悠的......女人挠了挠头，咋了师傅，跟她有关系？
这时候萌萌突然拽了拽她妈衣角，小声说：表姨说我跳得像小鸭子。
女人脸色一僵：她那是开玩笑呢，表姨不总夸你......
夸完就说这舞裙可贵吧？你妈挣点钱全给你糟践了萌萌的声音带着哭腔，你看隔壁妞妞没学舞，不也挺好？......
我吐了口烟，看了眼阿呆，这小子正举着半块桂花糕喂来福，听见这话手停在半空：哪有人这么开玩笑？俺娘说玩笑不能戳人心窝子。
可不是嘛。我往椅背上一靠，《道德经》里说善战者不怒，善柔者不辩，真正疼孩子的，哪会拿这话当玩笑？她每次说完，是不是还给孩子买糖买玩具？
女人眼睛瞪圆了：您咋知道？表嫂总说萌萌乖，表姨给你买薯片，有时候还带孩子去超市，让她随便挑......
这就对了。我敲了敲桌面，甜言蜜语裹着刀子，小恩小惠缠着绊子。孩子年纪小，分不清啥是玩笑啥是戳脊梁骨，听多了跳得不好浪费钱，慢慢就觉得自己真不行，愧对爹妈。再拿零食哄着，一来二去，孩子心里就乱了——既怕学舞惹爹妈不高兴，又惦记着表嫂给的甜头，可不就打退堂鼓了？
阿呆突然拍了下大腿，吓得来福一瘸一拐躲到阿彩身后，阿彩斜睨他一眼，慢悠悠起身蹭了蹭萌萌的裤腿：师傅，这表嫂咋这么坏？她图啥呀？
图啥？我重新往烟斗里填烟丝，八成是以前跟你们家有过节，当面不好意思发作，就拿孩子下手。《朱子家训》里说见人恶，即内省，可有些人啊，见人好就眼热，自己过得不如意，就见不得旁人家里和睦。孩子是爹娘的命根子，伤了孩子，这家里的气脉就断了，夫妻少不了为这事儿拌嘴，可不就中了她的圈套？
女人嘴唇哆嗦着，眼泪啪嗒掉在桌子上：怪不得......我跟孩子爸这阵子总吵架，他说我惯着孩子学些没用的，我骂他不心疼闺女......原来......
正说着，木门又被推开，一个男人气冲冲走进来，脸膛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跳得厉害——这是肝火过旺、必有争端之相。你咋带孩子跑这儿来了？他冲女人嚷嚷，我说了学舞没用，你非不听！
王建军你浑蛋！女人猛地站起来，你知道啥？
眼看俩人要吵起来，阿呆赶紧把来福往怀里抱，结果手一滑，来福摔在地上，嗷呜一声，阿彩地窜起来，一爪子拍在男人裤腿上。
男人吓了一跳，气焰顿时消了半截。我把烟斗往桌上一放：这位先生，你家表嫂是不是总跟你说嫂子不容易，一个人带孩子挺累
男人愣了愣：你咋知道？她是老跟我说，还劝我别总跟媳妇吵......
她劝你别吵，转头就跟你媳妇说建军压力大，你别总逼着他我慢悠悠道，两面当好人，实则在你们俩心里埋刺儿。孩子学舞本是好事，经她这么一搅和，成了你们夫妻结怨的由头，这不就是《鬼谷子》里说的？专挑缝隙下手，等缝儿大了，墙自然就塌了。
男人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末了蹲下来摸了摸萌萌的头：闺女，是爸不对，爸不该说你......
萌萌地哭出来：我想学舞，我不想让表姨给我买糖了......
这时候阿彩叼着个塑料袋从里屋跑出来，往萌萌脚边一放，里面是半块没吃完的绿豆糕——还是前几天隔壁张奶奶送来的。阿呆眼睛一亮：师傅，阿彩这是给萌萌吃呢！
我笑了笑，看着那对夫妻：孩子心里跟明镜似的，就是嘴上说不明白。回去吧，往后少让不相干的人掺和家里事。记住了，家宅好比这桃树，看着枝繁叶茂，底下的根要是让人刨了，风一吹就倒。
女人抹着眼泪点头，男人扛起萌萌往外走，萌萌趴在爹肩头，伸手摸了摸阿彩的尾巴。阿呆追出去喊：记得别让那表嫂再来了！来福都不待见她！
晌午的日头渐渐烈起来，晒得槐树叶打卷，我靠在竹椅上打盹，阿呆在院里晒草药，嘴里哼着跑调的《道德经》。阿彩蜷在我脚边，来福趴在药篓旁打呼，瘸腿偶尔抽搐一下，像是梦里还在追耗子。
师傅，您说那表嫂往后还敢作妖不？阿呆突然凑过来，手里还攥着株紫苏，叶子上的水珠被他晃得直往下掉。
我睁开眼，看了看天边的云，像团被揉皱的棉絮：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只要这家人心齐了，邪祟就进不了门。你看这桃树，去年遭了虫灾，不也照样开花结果？
阿彩突然竖起耳朵，往街面儿上瞅，尾巴尖轻轻扫着我的鞋面。来福也跟着支棱起脑袋，瘸腿在地上刨了两下。阿呆蹦起来，手里的紫苏掉在地上也顾不上捡：是不是又来客人啦？俺去开门！
木门一声被拉开，带着满院的草药香，飘向京郊的街角，混着远处卖冰棍的吆喝声，在午后的阳光里慢慢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