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红布包往老太太手里塞,指节都碰着她的镯子了,那镯子看着旧,却是实打实的老银,磨得发亮。“张婶,您这就外道了。当初您孙子那事儿,我早说过,是他自己底子厚,我不过是帮着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老太太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眼眶有点红:“您可别这么说。那孩子当时都快魔怔了,大半夜的在院子里转圈,嘴里念叨着‘考砸了就去死’,我跟他爷爷急得直掉泪,真以为是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差点请人来跳大神。”
阿呆啃着糖包,含混不清地接话:“张奶奶,我记得那回您来,头发都白了大半,抱着师傅的腿就哭。”
“可不是嘛。”老太太叹了口气,目光落在阿彩身上,阿彩正用爪子拨弄着来福的耳朵,“那天我揣着三十块钱,腿肚子都打颤,进这门的时候,看您这桃树都觉得发蔫。您一瞅那孩子的八字,就说不是邪祟,是心结。”
我往烟斗里塞了点烟丝,没点火,就那么捏着:“那孩子八字里带文昌星,本是读书的料,就是官杀太旺,压得日主喘不过气。他平时成绩拔尖,前年冬天生了场大病,耽误了期末考试,名次掉了不少,这就成了心病。”
“您说的太对了!”老太太拍了下大腿,“他就是从那回开始不对劲的,总说自己脑子笨了,看书跟看天书似的。我们带他去医院,医生说是抑郁症,开了药也不管用,夜里照样睡不着。”
我想起那孩子来的时候,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口歪着,眼神直勾勾的,看人不聚焦。脸倒是清秀,就是眼下乌青得厉害,嘴角往下撇,像挂着块铅。当时他攥着书包带,指节都泛白了,问他话,半天才嘟囔一句,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您当时让我们演那场戏,我心里还打鼓呢。”老太太笑着说,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花,“让他爷爷装作祖宗托梦,说家里列祖列宗都看着呢,保准他能考上想去的大学。我那老头子,一辈子不会撒谎,排练的时候笑场七八回。”
阿呆突然笑出声:“我记得师傅还弄了点朱砂,混在香灰里,让张爷爷涂在眼角,说这样显得‘有仙气’。”
“可不是嘛。”我也笑了,“那孩子心思重,又孝顺,信祖宗胜过信自己。我让你们在祠堂办祖祭,供桌上摆上他太爷爷留下的砚台,告诉他那是文曲星点过的宝贝,其实那砚台就是个普通的老石头,还是您家老头子年轻时在旧货市场淘的。”
老太太捂着嘴笑:“您这招真神!他跪在祠堂里,看着那砚台,眼泪吧嗒吧嗒掉,说‘太爷爷,我一定给您争气’。从那以后,他夜里睡得着了,看书也不皱眉了,就是偶尔还念叨‘祖宗会帮我的’。”
“这就叫借势。”我终于把烟斗点上,蓝烟慢悠悠地飘,“他缺的不是本事,是底气。我让您夜里在他枕头底下放片桃树叶,说是‘仙人叶’,能安神,其实就是门口桃树上刚摘的,沾了点露水。可他信了,这心里就踏实了。”
“最神的是入梦那回。”老太太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谁听见,“您说让他爷爷在他睡着后,隔着窗户喊两句‘好好考,祖宗都看着呢’,声音得飘着点。结果第二天一早,那孩子红着眼圈出来,说梦见太爷爷了,穿着蓝布褂子,拍着他的肩膀说‘我孙子不差’。”
阿呆听得眼睛发直:“师傅,那回您还让我去后山采了点艾草,说烧着能‘通阴阳’,其实就是驱蚊的吧?”
我敲了敲他的脑袋:“傻小子,心诚则灵。那艾草是普通艾草,可您张爷爷烧的时候,心里想着孙儿,那烟里就带了念想,比什么符咒都管用。”
老太太抹了把眼角:“高考前一天,他非说要再来给您磕个头,说这是‘谢贵人’。您没让他来,就托阿呆带去句话,说‘笔锋所至,皆是坦途’。结果您猜怎么着?他作文写的就是这个题目,得了个满分!”
来福不知什么时候叼来个桃核,放在老太太脚边,老太太弯腰摸了摸它的头:“这狗真通人性。”
“他这是借了祖德的光,也是自己争气。”我磕了磕烟斗,烟灰落在青石板上,“那孩子现在在大学里,是不是还常念叨祖宗?”
“天天念叨着呢!”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上回视频,说他们宿舍要搞学习小组,他非得把太爷爷的砚台照片设成壁纸,说看着就有劲儿。”她突然想起什么,从篮子里掏出个布包,“对了,他让我给您带样东西,说是谢礼。”
布包里是个笔记本,封面上印着那所名牌大学的校徽。翻开第一页,是行工整的字:“谷爷爷说,心有底气,笔有锋芒。此生不忘。”
我摩挲着那行字,没说话。阿呆凑过来看,突然指着最后一页:“师傅,你看!”
最后一页画着幅简笔画,一个戴斗笠的老头,旁边蹲着个傻呵呵的小伙计,门口有桃树槐树,还有一只猫和一只瘸腿的狗。画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这孩子有心了。”我把笔记本合上,递还给老太太,“您替我给他带句话,大学里的坎儿不比高考少,要是再犯嘀咕,就想想祠堂里的香火气,祖宗能帮一时,帮不了一世,真正的靠山,是自己心里的那点底气。”
老太太把笔记本揣进怀里,像是藏着个宝贝:“我记下了。对了谷师傅,那五百块钱您一定收下,这不是卦金,是我那孙子的心意,这是他打暑假工赚的,他说等放寒假回来,亲自给您磕个头。”
我看着她眼里的恳切,终于从红布包里抽出五张票子,剩下的塞回她手里:“行,这钱我收着,算他孝敬我的茶钱。让他回来的时候,给阿呆带两本习题册,这小子正愁没事干。”
“哎哎!”老太太笑着应了,又跟阿呆叮嘱了几句“好好照顾师傅”,才挎着篮子走了。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路过桃树时,她还伸手摸了摸那几个青果。
阿呆啃完最后一口糖包,舔了舔手指:“师傅,那孩子现在肯定不抑郁了吧?”
“心病去了,自然就好了。”我点着烟斗,看着天边的晚霞,红得像团火,“人这一辈子,就像这桃树,开春得遭场冻,夏天得挨场雨,不然结不出甜果子。那孩子经了那场坎儿,以后再遇着风浪,心里就有数了。”
阿彩突然跳下桌子,往门口走去,来福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我知道,它们是等阿呆去遛弯了。这傻小子虽然憨,却最疼猫狗,每天傍晚都要牵着来福在胡同里转一圈,阿彩就蹲在他肩膀上,活像个监工。
“师傅,我带它们出去啦!”阿呆抓起墙角的小绳,那是他给来福做的牵引绳,用旧鞋带编的。
“去吧,早点回来。”我挥了挥手,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
烟斗里的烟丝燃得正旺,香气混着糖包的甜味,在空气里慢悠悠地飘。槐树叶在晚风中沙沙响,像是在说什么贴心话。我想起张婶孙子的八字,日主坐比肩,本就有韧性,不过是被一时的乌云遮了眼。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邪祟,大多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就像那些总想着用十块八块占便宜的人,看似精明,其实是被贪心迷了心窍,比那抑郁的孩子还糊涂。
正琢磨着,阿彩突然从胡同口跑回来,嘴里叼着个东西,放在我脚边。是个桃核,沾着点泥土,想必是阿呆刚才扔的。我捡起来看了看,核上有个小小的芽眼,透着点青气,像是藏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