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老师,您在呢?”姑娘笑得有点腼腆,“我们昨天看您朋友圈发的老照片,说想听听三武一宗灭佛的事……”
我刚把烟斗塞进嘴里,阿呆“哐当”一声把水壶墩在八仙桌上:“师傅早说过,这些事得就着晨光讲才清楚。”他转身要去搬板凳,被阿彩一尾巴扫在脚踝,趔趄着差点撞翻供桌,来福“嗷呜”了半声,又缩成个白团。
“坐吧。”我划亮火柴点着烟丝,蓝烟在晨光里打了个旋,“你们课本里写的‘三武一宗’,是不是光说皇帝们拆寺庙、赶和尚?”
戴眼镜的男生点头:“还说他们是为了巩固皇权,可佛教不是教人向善吗?怎么明君反倒要灭佛?”
“向善?”我敲了敲烟斗,“东汉时佛法刚传进来,和尚们确实守着清规,穿粗布僧衣,靠化缘度日。可你们想想,一棵树种了两千年,枝桠会不会长歪?”
阿彩忽然跳下门槛,蹭到姑娘脚边。这姑娘印堂发暗,眼下有青黑,想来是最近熬夜多了。我指了指她手里的课本:“先说说北魏太武帝拓跋焘。这人是鲜卑族,性子烈得像烧红的烙铁,一心想统一北方。可他登基那年,全国佛寺有三万多座,和尚尼姑加起来两百多万。”
“两百多万?”阿呆正给众人倒茶,手抖得差点泼出来,“那时候全国才多少人啊?”
“撑死了两千多万。”我往椅背上一靠,“十个百姓里就有一个和尚,这些人不种地、不当兵、不交税,天天坐在庙里等着人供养。拓跋焘要打仗,要囤粮食,可年轻力壮的都跑去当和尚了,谁扛枪?谁种庄稼?”
姑娘皱眉:“可和尚也要吃饭啊,他们不生产,靠什么活?”
“靠信徒捐,靠兼并土地。”我屈起手指计数,“当时寺庙像滚雪球似的攒家底,史书里写,有的寺庙藏的粮食够一个郡吃三年,还酿酒、放高利贷。更荒唐的是,地主们把田产挂靠在寺庙名下,就能躲过赋税,和尚们拿好处费,朝廷的粮仓却越来越空。”
烟斗里的火星噼啪响,来福忽然支起耳朵,望向街对面的包子铺。阿呆咽了口唾沫:“后来呢?拓跋焘就直接动手了?”
“导火索是一场起义。”我弹了弹烟灰,“有个叫盖吴的人造反,官兵搜他同伙时,竟在一座寺庙里搜出了刀枪甲胄。拓跋焘气炸了,下令彻查全国寺庙——你们猜查出了什么?”
三个年轻人凑近些,连阿彩都竖起了尾巴。
“酿酒的作坊、堆积如山的绸缎,还有和尚跟贵族妇女私通的密室。”我声音沉了沉,“佛经里说四大皆空,可那些和尚住着金砖铺地的院子,搂着别人的媳妇,比地主还奢靡。拓跋焘当即下令:五十岁以下的和尚全给我还俗,年轻的编入军队,敢反抗的,连人带庙一起烧。”
戴眼镜的男生推了推眼镜:“那道教呢?皇帝怎么不灭道教?”
“问得好。”我笑了,“道教是咱本土生的,道士们讲究‘道法自然’,该种地种地,该纳税纳税。你见过哪个道观敢囤积百万石粮食?哪个道士敢帮人逃税?”阿彩忽然跳到供桌上,爪子扒拉着我那本《道德经》,仿佛在应和我的话。
“再说说周武帝宇文邕。”我续上烟丝,“这人比拓跋焘更厉害,灭佛前先召集和尚、道士、儒生辩论,问他们:‘国家要不要养闲人?’和尚们还在引经据典,他直接拍了桌子:‘佛道无益于政,朕要废除!’”
“他连道教也想灭?”
“后来没成。”我摇头,“道士们机灵,说愿意纳税服役,还把经书里‘不事生产’的话改了。可和尚们梗着脖子不低头,结果呢?四万座寺庙全改成民房,三百万僧尼还俗,北周一下子多了三百万劳动力,国力猛地蹿上去,后来隋朝能统一天下,全靠他攒的家底。”
阿呆忽然拍大腿:“我懂了!这就像村里的懒汉,天天蹭吃蹭喝还耍横,早晚被人赶出去!”
“差不多这意思。”我看向那个一直没说话的男生,他山根处有道浅浅的横纹,是破财之相,“到了唐武宗李炎那会儿,更邪乎。长安城里的大寺庙,门口挂的匾额比官府还气派,和尚们骑着高头大马,跟达官贵人称兄道弟。有个和尚叫辩才,光名下的田产就跨了三个县,家里的丫鬟比节度使还多。”
“那皇帝能忍?”男生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哑。
“忍了才怪。”我吐出个烟圈,“李炎说:‘僧侣不事生产,朕要让他们还俗,把土地还给百姓。’他一口气拆了四千六百座寺庙,逼二十六万和尚还俗,没收的土地堆起来,能让全国百姓多吃五年。”
姑娘忽然抬头:“谷老师,您昨天说现在的寺庙……”
“现在的事咱不说。”我敲了敲桌面,“但你们去看看,有些寺庙门口卖门票,里面设功德箱,和尚们用微信收款码收香火钱,这跟当年囤粮食的寺庙有啥区别?”
阿彩打了个哈欠,来福跟着伸懒腰,露出粉嘟嘟的舌头。戴眼镜的男生忽然想起什么:“后周世宗柴荣呢?他又是为啥灭佛?”
“这人是个实在人。”我掐灭烟斗,“他登基时国库空虚,有人告诉他,寺庙里的铜像能熔了铸钱。柴荣说:‘佛要是有灵,该明白朕是为百姓办事,不会怪我。’于是他把没用的佛像全熔了,还规定:想出家得考佛经,不合格的不准剃度。”
阿呆掰着手指头数:“师傅,您刚说的七条罪状,不事生产、不纳赋税……这四条皇帝都占全了?”
“何止四条。”我起身走到窗边,桃树的影子已经移到石阶中间,“寺庙藏污纳垢,包庇罪犯,甚至私藏武器,这哪是修行之地?倒是像个国中之国。”
姑娘忽然低头看手机,轻轻“呀”了一声:“我家附近的寺庙今天有法会,说捐一万块能消灾……”
“消灾?”我回头看她,“拓跋焘灭佛前,那些和尚也说捐钱能消灾。可灾祸真来了,是扛枪的士兵挡着,还是念经的和尚挡着?”
阿彩跳上窗台,望着远处的晨雾。来福跟到我脚边,用头蹭我的裤腿。三个年轻人沉默着,晨光在他们脸上慢慢移动,像在一页页翻过的史书。
“其实啊,”我缓缓开口,“佛和道的区别,就像水和茶。道家说‘上善若水’,水要融入江河湖海,才能滋养万物;可有些佛门弟子,把自己变成了死水潭,只进不出,早晚要发臭。”
阿呆忽然笑了:“师傅,那您说现在的和尚,会不会也被……”
“现在是法治社会。”我打断他,“但历史总在打转。你们记住,不管什么信仰,要是成了少数人谋利的工具,离出事就不远了。”
街面上渐渐热闹起来,包子铺飘来葱花香味。姑娘起身告辞时,阿彩忽然叼来她掉在地上的发圈,那发圈上缠着根红绳,想来是求来的平安符。
“谷老师,下次能讲讲道教的故事吗?”戴眼镜的男生回头问。
“等你们把今天的故事想明白了再说。”我挥挥手,“阿呆,送客。”
阿呆应着,趔趄着往外走,阿彩追上去,在他脚后跟又扫了一尾巴。来福慢吞吞跟到门口,望着三人远去的背影,忽然对着朝阳“嗷”了一声,像是在应和两千年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