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风还没歇,我正用桃木剑挑着那堆纸灰坟包,想彻底打散残气,院门外突然传来铜环轻叩声。阿呆抱着来福往门后躲,阿彩却竖起耳朵,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不是警惕,倒像是认得了什么。
开门见是普照寺的慧能师傅,灰布僧袍沾着夜露,手里攥着串紫檀佛珠,颗颗被盘得发亮。谷先生,他合十行礼,寺里香炉的香灰被动过?有施主在那儿烧了替身,说是......要招一位沈姓故人。
我心里一动,弯腰从纸灰堆里捻起片没烧透的纸人碎片,借着月光看,上面用朱砂描了个模糊的字。慧能师傅认识这位沈姓故人?
老和尚叹了口气:替身是城南沈家的小孙子烧的。他祖父沈老爷子今年八十八了,卧病在床,总念叨着要问他爹一句话——为啥民国元年那年,说走就走,把三岁的他扔在襁褓里。
阿呆突然了一声:师傅,刚才那灰袍老者......我好像在哪见过!他抓着头皮想了半天,是市立中学的校史陈列室!有张老照片,穿长衫的先生站在杏树下,眉眼就跟那黑影像极了,介绍牌上写着沈从戎,本校前身劝学所教员,1944年殉国
天快亮时,沈家小孙子沈明远跟着慧能师傅来了。小伙子二十出头,戴着黑框眼镜,怀里紧紧抱着个褪色的木匣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谷大师,他声音发紧,这匣子......是昨天刚收到的。台湾来的包裹,寄件人是我曾祖父的战友,说这是他临终前托付的东西,辗转了快六十年才到我们手上。爷爷听说香灰被动了,非要亲自来......
话音刚落,院门外传来轮椅碾过青石板的声音。阿呆赶紧迎出去,推着位白发老人进来。老爷子穿件藏青棉袍,背驼得像座小弓桥,看见石桌上那堆纸灰时,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弓成了虾米,手里攥着的玉佩被汗浸得发亮。
爹......他对着纸灰喃喃,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烛,你真回来了?
我把桃木剑收进鞘里,给老人倒了杯热茶:老爷子,您父亲沈从戎先生,是不是光绪年间在大悲寺当过教员?
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你认得他?
刚才那位灰袍老者,就是他的执念所化。我指着纸人碎片上的字,他不是故意吓那考生,是借考生的手机屏保显形——他生前信佛,总说菩萨护佑家国
沈明远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匣子,里面铺着块靛蓝土布,裹着几样旧物:一枚锈迹斑斑的铜质证章,刻着辛亥革命军第八标;一张泛黄的照片,穿军装的青年站在战壕边,眉眼清瘦,嘴角带着笑;还有半封残信,字迹被水洇过,依稀能看清......有国才有家,等把鬼子赶出去,爹就回家教你念书......最底下压着个油布包,解开时滚出三枚银元,边缘被磨得光滑,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
我爹原不叫沈从戎。老爷子喝了口茶,手还在抖,他本名沈砚之,光绪年间考中过秀才,后来去了日本留学,回来就赶上戊戌变法。老人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变法失败那年,家里人都说他疯了——放着好好的秀才不当,要跟着乱党革朝廷的命。我奶奶把他锁在祠堂,柱子上捆了三道麻绳,他夜里竟砸了窗棂跑了,留了张字条,说不闹出新天地,绝不踏回沈家门槛
他顿了顿,喉结滚得厉害:那时候乡邻都戳我娘的脊梁骨,说她男人是反贼,说我是反贼的野种。我七岁那年,跟隔壁娃打架,他骂我没爹养的孤儿,我抄起石头砸破了他的头,被我娘按住打了整整三戒尺。夜里她抱着我哭,说你爹是好人,只是......只是身不由己,可我那时候不懂,只觉得她在骗我。
阿呆突然拍了下大腿:难怪他变的灰袍老者总说考场失常!他当年肯定最看重念书!
他是看重念书,可更看重家国。老爷子摸着那枚铜质证章,指腹划过第八标三个字,民国二十六年,他回过一次家。老人的声音突然颤得厉害,那年我三十了,在县城开了家杂货铺。九月的一天,隔壁王婶跑来告诉我,说杂货铺后巷的老槐树下,站着个穿军装的老头,总往我铺子里瞅。
他望着远处的桃树,眼神飘得很远:我跑去时只看见个背影,军靴上沾着泥,后颈的头发白了大半。他听见脚步声就跑,我追了半条街,看见他往墙根塞了个布包。打开一看,是这三枚银元,还有张字条,说给娃买书本——他竟还以为我是当年那个需要麦芽糖的娃娃。
沈明远拿起照片,指腹擦过背面的字迹:曾祖父的战友在信里说,1937年那次回家,是他偷偷从抗日前线溜回来的,只敢躲在街角看爷爷的杂货铺。他把攒了五年的军饷都换成了银元,夜里塞在墙根,怕被人看见,连家门都没敢靠近。
照片里的青年后来再也没能回家。1944年衡阳保卫战,沈从戎被炮弹碎片击中腹部,弥留时抓着战友的手说:把我这匣子东西......交回家......告诉娃......爹不是不爱家......
可那时战局混乱,战友带着木匣子辗转多地,后来随部队去了台湾。海峡相隔,这匣子东西被锁在樟木箱里,一搁就是四十多年。直到去年,那位战友的儿子整理遗物时发现了它,辗转托人,终于在半个月前寄到了沈家。
我收到这匣子时,老爷子拿起那半封残信,指腹抚过被炮火熏黑的边缘,摸着这银元,突然想起民国二十六年那个傍晚,我娘站在巷口,望着他跑远的方向,手里攥着块刚蒸好的白面馒头,凉透了都没舍得吃。
我恨了他八十年。老爷子突然老泪纵横,泪水砸在玉佩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我三岁他走,我娘守寡到死,临终前还攥着他那件没带走的长衫,领口磨出了毛边。我总想问他,就那么恨这个家?就不能等我长大点,让我记得爹长啥样?那些年被人指着鼻子骂,被石头砸,被狗追,我娘拉着我给人赔笑脸......他知道吗?
纸灰堆里突然飘起片没烧透的纸片,打着旋儿落在老爷子手背上。上面用毛笔描了个小小的字,墨迹淡得几乎看不见,却像是带着温度,烫得他猛地一颤。
阿彩轻轻跳上轮椅扶手,用脑袋蹭了蹭老爷子的手。来福也凑过来,把红鼻子搁在他膝盖上,呼哧呼哧地喘气。
您见过民国二十六年的逃难队伍吗?我捡起那片纸,我小时候在洛阳见过,爹娘背着孩子跑,炸弹在身后炸,好多娃跟您当年一样,被人喊没爹的我指着那半封信,沈先生信里说有国才有家,不是空话。他那代人抛妻弃子,不是不爱家,是怕国没了,家迟早也会被鬼子拆成瓦砾。您娘守着的不只是一个男人,是等他回来告诉您:这国家保住了,以后没人再敢骂您是。
老爷子的肩膀突然垮了,像座泄了气的山。他颤抖着把三枚银元揣进棉袍内袋,又将那半封信按在胸口:我娘总说,他走的那天,把家里最后两块银元换了麦芽糖,说娃爱吃甜的......
您看那考生,我指了指窗外,少年正背着书包往学校走,脚步轻快,他能安安稳稳刷题,不用怕炸弹,不用被人骂亡国奴,就是沈先生那代人想给你们的。
纸灰突然被风卷起来,在晨光里聚成个模糊的身影,穿着灰布短褂,背着手站在桃树下,像在看院里的芽苞。老爷子盯着那影子,嘴唇哆嗦着,突然低声说:爹,我不恨了......
天光大亮时,沈明远推着爷爷回去。老爷子临走前,把那半封信留在了谷一阁。我展开看,最后一句被炮火熏得发黑,却能辨认出:吾儿谨记,国有存,则家有归处。
阿呆蹲在院里扫纸灰,槐树叶还在往门里滚,却不像昨夜那么凶了。师傅,当年得有多少像沈先生这样的人?
数不清。我把信夹进《金刚经》里,他们把字缝在心里,把字刻在骨头上。后人骂他们狠心,却忘了他们转身时,可能比谁都疼。
来福叼来片桃树叶,绿得发嫩——不知何时,枝头竟冒出了个小小的芽苞。风从街角拐过来,带着早点铺的油条香,阿彩蹲在墙头,尾巴不再炸着,轻轻晃了晃。
谷一阁的青石板上,那堆纸灰被风扫得干干净净,像从未有过那场对峙。只有阳光落在桃木剑上,映出个模糊的影子,像是有人站在光影里,对着远方笑了笑,衣袂飘飘,像要走向某个硝烟散尽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