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晌午,外面下着雨,今年的雨水格外多。
我坐在竹椅上,叼着烟斗,望着门口那棵桃树发怔。阿彩蜷在我脚边打盹,来福不知跑哪野去了。就听见“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带进一阵热浪。抬头一瞧,进来个戴眼镜的年轻后生,穿得倒是体面,可那卧蚕干瘪,眼尾纹杂乱,山根处发暗,一看就是感情最近走背字的面相。
后生站在门槛那,搓着手,吞吞吐吐地说:“谷、谷大师,我最近……实在是太不顺了。”
我往烟斗里添了些烟丝,慢悠悠地点着,吐了口烟圈说:“坐吧,慢慢说。”
阿呆颠儿颠儿地跑过来,给后生倒了杯凉茶。后生喝了口,抹了把嘴,就开始竹筒倒豆子。原来他叫小林,跟对象晓雯结婚七年,眼瞅着从青年熬到中年,结果这日子却越过越凉。
“谷大师,我真不明白,我哪儿做错了?”小林眉头皱成个疙瘩,“这七年,我每天早上给她做早餐,中午发消息提醒她吃饭,晚上下班再晚都去接她。她想要啥,我二话不说就买。可她越来越不耐烦,说我变了,说我不理解她……”
我敲了敲烟斗,想起《道德经》里说“物壮则老”,又想起老祖宗那句“人不能对得太好,狗不能喂的太饱”,便跟他解释:“情深不寿啊,小伙子。感情就像熬药,火太猛,药味就焦了;情太满,反而容易生嫌隙。你这般掏心掏肺七年,在她眼里,反倒不如一根草。白头偕老得两个人往一处使劲,你单方面拼命,最后不过是自己累垮。”
小林挠挠头,一脸困惑:“我对她好还错了?这七年,她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里,努力的去一件件做,可她……”
正说着,阿呆凑过来,傻笑着说:“师傅,我觉得师兄对对象好没错呀,咋就不长久了?”
我瞅了眼阿呆,又看向小林:“就像道家讲的阴阳平衡,感情里也得有来有往。老话说‘升米恩,斗米仇’,你一味付出,她习惯了,反倒觉得理所当然。”
小林叹了口气,手指抠着茶杯沿:“她现在动不动就提离婚,说我没跟上她的脚步。第一次说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懵了,害怕得整夜睡不着。后来她说多了,我……我好像也麻木了。就像消防演习,练得多了,真出事反倒不慌了。”
小林抬手抹了把脸,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镜片后的眼睛发红,像是被烟呛久了的窗纸。他盯着门口摇晃的桃树影,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下,突然想起七年前新婚夜,自己说“只有丧妻,没有离异”时,怀中人眼神中的那份感动。那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情话还在耳边打转,转眼却碎成了一地玻璃碴。
他慌忙别过头去,不想让人看见眼眶里打转的泪。可那滴滚烫的水珠还是砸在了手背上,烫得他猛地一抖——原来这些年掏心掏肺的付出,到头来不过是场笑话。但他很快又挺直了腰板,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至少我用心爱过……就当,就当这些年的情分,都算值了吧。”
阿彩不知啥时候跳到桌上,歪着头看着小林,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我摸了摸阿彩的脑袋,接着说:“共患难的夫妻叫糟糠之妻,那是要珍惜的;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鸟,就别再念着了。你这七年,像头牛似的闷头拉车,却没看看车上的人是不是还跟你一条心。”
小林低着头,半晌没说话。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嬉闹声,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探进头来:“谷老师!我们来听您讲国学啦!”
领头的姑娘小鱼看到小林这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吐了吐舌头,压低声音说:“谷老师,我们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我摆摆手:“不碍事,正好,都坐吧。”转头又对小林说:“你这事啊,强求不得。‘穷则变,变则通’,该放手时就放手,把心思往自己身上收收。在感情里没尝过甜头的人,就像地里旱久了的苗,不敢再轻易浇水了——不是不想,是怕再涝死一次。”
学生们围坐过来,阿呆赶紧又去添了些茶。我看着这帮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开始讲起了“情深不寿”的道理。正讲着,小林突然站起来,冲我拱了拱手:“谷大师,我明白了。谢谢您,我……我先回去了。”
我点点头:“去吧,记住,凡事讲究个适度。以前的人结婚了就收心,一生一世一双人,风风雨雨都一起扛;现在世道变了,强求不来的,就随他去,风来雨去,各自心安就好。”
小林走后,学生们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有个男生问:“谷老师,那小林师兄以后还会再谈恋爱吗?”
我望着门口的桃树,花瓣正被风刮落几片:“难咯。就像这桃花,开得太盛时被霜打了,来年就算再开花,也得先养足了根。他这七年,把情分都耗尽了,往后啊,怕是宁愿守着自个儿那点安稳,也不愿再往别人身上凑了。”
阿呆听得似懂非懂,挠着脑袋说:“师傅,那要是心里空了,咋填呢?”
“自个儿给自个儿填土呗。”我敲了敲阿呆的脑袋,“看书、喝茶、侍弄花草,把自个儿日子过踏实了,心就不空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小林后来果然又来过一次,只是身边没了人。他说已经和晓雯和平离婚,搬回了父母留下的老房子,每天下班就侍弄阳台的几盆多肉,倒也清净。我问他有没有认识新的人,他摇摇头,苦笑着说:“七年啊,没尝过甜,哪儿还敢再试呢?就当这辈子情分浅,自个儿过也挺好。”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好,也罢。你看这桃树,就算今年花谢了,树根还在土里扎着。人啊,先把自个儿活明白了,比啥都强。”
小林走后,阿呆望着他的背影发呆:“师傅,小林师兄真就不打算再找了?”
我又点上烟斗,看着门口车水马龙,说:“姻缘这事,讲究个‘缘’字。他这缘分啊,许是在前头耗光了。不过也好,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总比守着个空壳子婚姻强。”
阿彩跳上我的膝盖,来福不知从哪窜回来,吐着红舌头,摇着尾巴。我摸着阿彩的毛,望着远处,想着这人世间的情情爱爱,有时候就像门口这桃树——开得绚烂时惹人眼,可若遇着狂风暴雨,落了一地花瓣,剩下的树根还得自个儿在土里熬着。
从那以后,来谷一阁找我解惑的人依旧络绎不绝,有感情不顺的,有事业迷茫的。每回我都用老祖宗留下的道理,给他们讲讲物极必反、阴阳平衡。阿呆也慢慢开窍了,偶尔还能在旁帮着说上两句,逗得客人破涕为笑。
门口的桃树和槐树,春去秋来,花开花落。阿彩和来福在树下追追打打,日子平淡又自在。而我,就守着这一方小天地,看着这人来人往——有人带着一身情伤来寻理,有人揣着半懂不懂的道理离开。终究啊,这世间事,就像算卦,看似玄妙,实则都有个度,过了,就变了味儿;可若没了那份敢爱敢恨的热乎气,倒也辜负了这一趟人间走一遭。
这世上情爱不过是沧海一粟,哪有什么非她不可?白头偕老本该是两个人的船,若只靠一人拼命划桨,再深的情也会被岁月磨成齑粉。你捧出整颗心当珍宝,在别人眼里或许连路边的野草都不如。倒不如把这份劲儿收回来,给自己砌堵墙、开扇窗,读书喝茶也好,侍弄花草也罢,把日子过得瓷实些。
谁这辈子没个跌进泥坑的时候?有人愿意伸手拽你,那是修来的福气;拍拍身上土自己爬起来,也是本事。真正能共过寒冬、扛过霜雪的夫妻,就像老树根脉相连,是要拿命珍惜的。可那些大难临头只顾振翅逃命的鸟,由他去便是——不追、不念,更不回头。守住本心不去落井下石,已是难得的善。
早些年的人啊,结了婚就像老树盘根,风再急雨再猛,枝叶缠在一起摇晃,根却死死扎在一处。哪像如今,风一吹,叶子各奔东西,霜一落,枝头空留残痕。罢了罢了,缘聚缘散本是常事,与其执念成茧,不如各自掸掸身上的风雨,寻个心安处。
风打落叶霜满枝,风来雨去各心安。
缘聚缘散终有时,云卷云舒落悠然。
福生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