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后的午后,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在谷一阁的青石板上,晃得人眼晕。我正坐在竹椅上擦那枚康熙通宝,铜钱被摩挲得发亮,金黄的色泽在阳光下透着温润的光。
“师傅,您又擦这铜钱啦?”阿呆端着一摞刚晒干的卦纸出来,粗布褂子上还沾着草屑,“这钱跟普通的康熙通宝不一样吗?您上次还特意嘱咐我别弄丢了。”
我把铜钱举到阳光下,指了指钱文:“你看这‘熙’字,左边少了一竖,‘通’字是单点走之旁,这可不是普通的康熙通宝,是罗汉钱。”
阿呆赶紧凑过来,眯着眼睛瞅了半天:“还真是!师傅,这罗汉钱是咋来的?听着就比别的钱金贵。”他说着就想伸手摸,被我用铜钱轻轻敲了下手背。
“毛手毛脚的,这钱有年头了,碰坏了纹路可就不值当了。”我把铜钱放进红布包里,慢悠悠装上烟斗,“这罗汉钱的由来,说法可不少,最靠谱的是康熙五十二年那回——那年康熙爷六十大寿,户部宝泉局特意铸了这批钱当‘万寿钱’,用的是精黄铜,比寻常铜钱厚实,颜色也金黄,所以一开始叫万寿钱,后来才传成罗汉钱。”
阿彩这时醒了,伸了个懒腰,走到红布包旁闻了闻,又踱回我脚边趴下。来福也跟过来,红舌头舔了舔我的裤脚,被阿彩一尾巴扫开,委屈地呜咽了一声。
“那为啥叫罗汉钱啊?跟庙里的罗汉有关吗?”阿呆搬了个小板凳坐下,双手撑着下巴,一脸好奇。
“民间倒是有个跟罗汉有关的传说。”我吐了口烟圈,烟丝的醇厚味儿漫开来,“说当年康熙爷派兵平定准噶尔叛乱,到了边关军饷不够,将军就去寺庙求帮忙。庙里的喇嘛把铜佛和十八尊金罗汉都献了出来,熔了铸钱。因为钱里掺了金罗汉的料,颜色金黄,就被叫成罗汉钱了,还特意把‘熙’字少刻一竖做记号,想着以后打赢了再收回来。”
阿呆听得眼睛都直了:“这里面还有金啊?那得老值钱了!”
“值不值钱另说,这钱最特别的是有段浪漫故事。”我笑了笑,想起以前听老辈人讲的典故,“康熙年间有个书生叫张相,进京赶考,同村姑娘春莲送他一枚这钱,说‘为你守身,非你不嫁’。张相就发誓‘身在此钱在,钱在我心在,非你不娶’,把钱挂在腰间不离身。”
“后来呢?他中举了吗?”阿呆追问,身子往前挪了挪。
“入宫殿试的时候,这钱被主考官发现了,说他夹带异物要治罪。”我故意顿了顿,看着阿呆紧张的模样,“张相实话说了这钱的来历,没想到康熙爷听了还挺感动,不光准他考试,后来他中了探花,还亲赐金钱让他回家娶春莲。从那以后,这罗汉钱就成了定情信物,情侣互赠的习俗传了好几百年,新中国成立初还有沪剧专门演这故事呢。”
阿呆拍了下手:“真好!这钱简直是姻缘符啊!师傅,那这罗汉钱跟我前几天看的重生文有啥关系啊?您上次说重生是爽灵造的局。”
“关系可大了。”我拿起红布包掂了掂,“你想啊,这罗汉钱为啥能成信物?因为它牵着人的念想。春莲盼张相高中归来,张相念着春莲的情意,这钱就是念想的寄托。就跟重生文里的主角一样,他们带着前世的记忆‘重来’,其实也是抱着一股子念想——没得到的功名、没留住的爱人、没做成的生意,全是心里的执念。”
来福这时叼着片槐树叶跑进来,放在我脚边,摇着尾巴邀功。我摸了摸它的头,继续说道:“那书生张相要是当年没中举,郁郁而终了,执念重的话,爽灵说不定也会困在‘赶考’这事儿上,一遍遍‘重生’考试。梦里他肯定每次都能中状元,还能风风光光娶春莲,身边全是恭喜的人,就跟重生文主角一路开挂似的。”
阿呆皱了皱眉:“那这不就是假的吗?跟镜中花似的。”
“可不是假的。”我点点头,想起前几天来的那个小伙,“就像上次那个总梦到重生做生意的小伙子,他的执念是‘没赚着钱、没留住姑娘’,爽灵就造了个圆满的局。张相要是困在执念里,梦里的康熙爷说不定比真的还待见他,赐的钱比真的还多,可那都是念想化成的虚影,跟家里人给亡人烧纸人、烧纸钱一个道理——活着的人盼着好,亡人的爽灵就以为真的好了。”
“那这罗汉钱要是在梦里,是不是也能变成‘金手指’?”阿呆又问。
“能啊。”我笑了,“执念里的东西,全凭心思变。梦里的张相说不定能靠着这罗汉钱逢凶化吉,考官不罚他,康熙爷还提前赐婚,比真事儿还顺。可你再想,那枚真的罗汉钱,是春莲实打实给的,张相是真的拼了命考试,康熙爷是真的被感动了——这每一步都是真的,才有后来的圆满。重生文里的‘开挂’没这些真功夫,全是爽灵自己骗自己。”
阿彩突然站起来,弓着背盯着门口,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声。来福也跟着警觉起来,耳朵竖得笔直。我抬眼一瞧,是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头发花白,拄着拐杖,脸色有些苍白,眼角的皱纹里带着愁绪,印堂有些发暗——这是心事重、气血不足的面相,更藏着一丝“大限将至”的衰气,只是这话不能当面说破。
老太太走到桃树下,喘了口气,开口道:“谷老师,能……能帮帮我吗?我这儿有枚铜钱,总做梦梦见它,醒了心里就发慌。”
阿呆立马站起来,憨笑道:“奶奶您快坐,我给您倒碗热茶。”说着就往屋里跑,这次倒没碰倒东西。
老太太坐下,从兜里掏出个红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正是一枚罗汉钱,跟我的那枚很像,只是边缘有些磨损。“这是我老伴儿年轻时给我的定情物,他走了快十年了。”老太太摩挲着铜钱,眼里泛起泪光,“最近总梦见他,还是年轻时的模样,拿着这钱跟我求婚,可每次刚要答应,梦就醒了。醒了之后心里空落落的,白天也精神差,总忘事儿。”
我示意阿呆取六爻的铜钱来,老太太依言抛了六次,卦象是地雷复变地泽临,内卦震为动,外卦坤为顺,变爻在二,是“魂牵梦萦、执念未消”的兆头,更隐隐透着“阳寿将尽、魂魄欲离”的信号——她频繁梦见老伴,不是单纯的思念,是大限已到,魂魄开始与阴间的亲人产生牵连,就像烛火将灭前,总会闪几下光。
“您是不是总想着,要是老伴儿还在就好了?”我问。
老太太点点头,眼泪掉了下来:“是啊,他走得早,没跟我享几天福。我总想起当年他送我这钱的时候,说要跟我过一辈子,可这一辈子太短了……”
“《云笈七签》里说,‘魂有灵识,随念而往’。”我轻声道,“您老伴儿的胎光早入了轮回,可您心里的念想太重,加上身子骨渐弱,魂魄也开始不稳,就把他的爽灵牵住了,跟这罗汉钱似的,牵着两头的情意。您梦里的他,不是真的他,是您的执念、不稳的魂魄,还有他没散的爽灵凑成的虚影,就跟重生文里的局一样,想补当年的遗憾。”
老太太愣住了,手里紧紧攥着罗汉钱:“那……那我该咋办?我不是故意留着他的……”
“您别慌。”我指了指她手里的铜钱,“这钱是信物,不是执念。当年您老伴儿送您,是盼着好好过日子;现在您拿着,该是念想他的好,不是盼着回不去的过去。《道德经》说‘逝者如斯夫’,过去的就像流水,抓不住的。”
我起身从里屋取来个小锦囊,把我的那枚罗汉钱放进去,递到她手里时特意嘱咐:“这枚钱先借您用,帮您稳住魂魄,等您心里的疙瘩解开了,或是日后事儿了了,得让家里人把它送回来。这钱跟着我几十年,有灵性,不能在外头漂泊。”
老太太接过锦囊,紧紧抱在怀里,眼泪还是掉,可眼神里多了些清明:“谢谢您,谷老师。我懂了,他肯定也盼着我好好的。我记着,这钱一定还回来。”
送走老太太,阿呆挠了挠头:“师傅,您为啥要把自己的罗汉钱借出去啊?还让她还回来。”
“这钱能镇魂,她现在魂魄不稳,正用得上。”我把烟斗里的烟灰磕掉,“而且这钱有灵性,跟着外人久了,会沾上杂气,得送回来养着。我原本想着,等她百年之后,能把我这枚借出去的钱送回来就好。”
阿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拿起空了的红布包,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里:“师傅,那她要是忘了还咋办?”
“不会忘的。”我笑了笑,看了眼门口的桃树,“她心里记着老伴的情,也记着我的话,就算她忘了,她的家人也会帮她还。”
日子过得快,转眼就到了冬天。一场雪后,谷一阁的屋檐挂着冰棱,阿彩总蜷在炉边,来福也不爱出门,缩在阿呆的脚边取暖。这天早上,我正对着罗盘算方位,门口传来敲门声,开门一看,是个中年男人,穿着黑棉袄,手里捧着个红布包,脸色有些憔悴。
“您是谷老师吧?”男人把红布包递过来,声音有些哑,“我是前阵子来的那个老太太的儿子。我妈上周走了,弥留之际一直攥着这个锦囊,说里面有两枚罗汉钱,一定要送回谷一阁,还说谢谢您当初帮她。”
我接过红布包时,原以为里面只会躺着我借出去的那枚罗汉钱,可打开一看,竟有两枚——一枚边缘磨损,是老太太老伴儿当年送她的定情物;一枚光亮温润,是我借出去的那枚。指尖碰到两枚铜钱时,都能感觉到一丝残留的温度,像是老太太最后握着它们时,把自己这辈子的情意都留在了上面。我愣了愣,随即心里泛起一阵暖意,原来有些情分,连带着信物,都舍不得在阴阳两隔后分开。
“辛苦你了,跑这么远。”我把两枚铜钱轻轻放进原来的红布包里,“你妈走的时候,是不是很安详?”
“是。”男人点点头,眼里泛起泪光,“她最后说,梦见我爸来接她了,手里还拿着枚罗汉钱,跟她年轻时见的一模一样。她笑着走的,没遭罪。”
送走男人,阿呆凑过来,盯着红布包里的两枚铜钱,眼睛瞪得溜圆:“师傅,咋俩都回来了?您之前不是说,就盼着把您借出去的那枚要回来吗?”
“我也没想到。”我把红布包放在阳光下,两枚铜钱的金黄光泽叠在一起,暖得晃眼,“这大概是老太太的心意——她这辈子守着这枚定情钱,走的时候也想让它跟着回谷一阁,跟我那枚作伴,就像她跟老伴儿似的,不再分开。她心里有‘信’,信老伴的情,信我的话,也信这两枚钱该有个安稳归宿。”
阿彩跳过来,蹭了蹭我的手,尾巴轻轻扫过红布包。来福也摇着尾巴凑过来,红鼻子在包上闻了闻,没敢乱碰。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两枚罗汉钱上,光影晃动间,仿佛能看见老太太年轻时,接过老伴儿递来铜钱的模样,也能看见她走时,攥着锦囊含笑闭眼的样子。
我摸了摸阿呆的头,拿起布巾擦了擦两枚铜钱:“你看,这世上哪有什么重生开挂的好事?都是念想和执念在折腾。真能让人安心的,是心里的情分,是走的时候能带着念想安稳离开。就像这两枚罗汉钱,原本只是一枚借、一枚守,最后却都回了谷一阁,不偏不倚,刚好圆满。”
阿呆点点头,也拿起一块干净布巾,学着我的样子,轻轻擦着铜钱的边缘,动作比之前更轻了,生怕碰坏了。阳光渐渐升高,炉子里的炭火噼啪响着,谷一阁里静悄悄的,只有铜钱被摩挲的细微声响,和来福偶尔的呼噜声——这两枚罗汉钱,见过了人间的相守,也见证了执念的消散,往后的日子,它们会在谷一阁里,陪着我和阿呆,去守更多人的情分。
(若用中式文化里的神鬼观、魂魄论去拆解当下流行的“重生”概念,会发现那些看似玄幻的设定,其实早有迹可循。
很多人疑惑,为何重生文里的主角一回到过去就能“一路开大”?明明只是带着记忆重活一遍,既没突然变聪明,也没多些真本事,却偏偏能让高富帅、白富美围在身边,做什么都顺风顺水。直到看见一条评论,才让人后颈发寒——那些围着主角转的“贵人”,或许本就不是真实的人,而是像人死后家里烧的纸人一样,是为了圆某个念想而存在的虚影。
在中国传统神鬼体系里,早有这样的说法:人若死后怨念太重、执念太深,魂魄就无法顺利投胎,会被困在生前最遗憾的那段时光里,一遍遍重复经历,直到“刷”出一个自己满意的结果,把心里的疙瘩解开,消散了执念,才能安心入轮回。这不正像极了无限流重生文?主角反复回到某个节点,看似在“逆天改命”,其实不过是被困在自己的执念里,做着一场自我救赎的循环。
这个你听起来很玄乎,有两个字你肯定听过,超度。
就连那些传输文里的“纸片人”,也能从中找到对应——或许他们本就是阴间里靠着“烧纸”维系的存在。你帮他们完成任务,“系统”那边的人就多烧些纸钱、纸物,让他们在那个维度里过得舒服些,本质上和阳间人给亡亲烧纸祈福,没什么两样。
更现实的可能是,所谓“重生”,甚至可能不是魂魄的循环,只是人在临死前的一场幻想。弥留之际,意识在最后时刻回溯一生,把所有遗憾都在脑海里改写一遍,让未完成的心愿有个“圆满结局”,好带着这份“虚假的满足”,安心走向轮回。
说到底,中式视角里的“重生”,从不是什么“开外挂改命”的爽事,而是魂魄为了消解执念、完成自我和解,所必经的一场“念想清理”。等心里的遗憾都淡了,执念都散了,这场“重生”也就到了头,剩下的,便是顺着轮回的轨迹,开启下一段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