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京郊,风里带了些凉意,槐树叶簌簌往下落,铺在谷一阁门口的青石板上。
我搬了把竹椅坐在门口,慢悠悠抽着烟斗,烟丝燃出的青烟被风一吹,顺着槐枝往上飘。
“师傅!师傅!”阿呆端着个木盆从屋里跑出来,盆里装着刚洗好的茶杯,“我把碗碟都刷干净了,您看亮不亮?”他说着,把木盆往石桌上一放,拿起一个茶杯对着太阳照,反光晃得他眯起了眼。忽然又想起啥,挠了挠头,“对了师傅,上次王奶奶送的馒头还剩两个,我藏在灶房的竹篮里了,软乎乎的,晚上热了吃?”
我吐掉烟斗里的灰,刚要接话,就见街口走来个老太太,拄着根枣木拐杖,一步一挪,走得慢悠悠的,每一步都透着几分沉稳的礼数。她穿一件深蓝色的斜襟棉袄,袖口磨得发亮,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黑色的发簪牢牢别着,鬓角的碎发都抿得服帖。走近了才看清,老太太眉头皱着,眼角的皱纹拧成一团,嘴角往下撇,颧骨有点高,面色蜡黄,眼下挂着青黑,一看就是长期心绪郁结、运势不顺的模样,身上那股子沉郁的气场,隔着几步路都能感觉到,可即便如此,她的身形依旧挺得笔直,带着几分旧式人家的规矩。
是王老太。她跟我也算老相识了,以前常绕到谷一阁来,手里拎着个白布口袋,里面装着刚蒸好的馒头,热乎气透过布缝往外冒。每次来都不怎么多说话,放下馒头便对着我微微欠身,问她啥,也是硬邦邦却不失礼数的几句,看着不好亲近,可谁都知道,她那是面冷心热。年轻时守寡,一个人拉扯孩子,怕被人欺负,才故意装出这副厉害模样,可骨子里的礼法从没丢过,待人接物始终守着分寸,从不失了体面。
“谷先生,一向安好?”王老太走到石桌旁,停下脚步,拐杖轻轻往地上一顿,声音沙哑,还带着点委屈,可语气里满是敬重,没有半分含糊,“老身贸然前来,叨扰先生了。”
我抬眼笑了笑,起身略一颔首,回了礼数:“老嫂子,客气了,快坐。”指了指旁边的石凳,阿呆早机灵地跑过去,用袖子擦了又擦,嘴里念叨:“王奶奶您坐,上次您送的馒头可好吃了,我一顿能吃俩,软乎乎的,甜丝丝的!”
王老太脸上的紧绷劲儿松了点,慢慢坐下,拐杖靠在腿边,双手规规矩矩地交握在膝盖上,叹了口气,语气依旧恭谨:“谷先生,您说我这命咋就这么苦呢?老伴走得早,我一个人拉扯大孩子,可他现在成家了,对我不管不顾,逢年过节都难得来一趟,更别说孝顺了。我自己身体也不争气,三天两头生病,不是头疼就是腿疼,药罐子不离身。”
她顿了顿,眼眶有点红,却强忍着没掉泪,抬手轻轻拭了拭眼角,又接着说:“我自问没做啥亏心事,在家每日焚香敬神,初一十五更是斋戒沐浴,不敢有半分怠慢,香烛纸钱从没断过,可为啥我的运气就这么差呢?恳请谷先生指点迷津,帮帮我这苦命人吧。”
我重新坐下,点燃烟斗,闻言挑了挑眉:“老嫂子,咱们认识这么久,我也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你向来守礼,敬神之心不假。你先说说,你平时都是咋焚香的?焚香之时,都念叨些啥?”
“咋焚香?便是每日晨起、午后,各点三炷香,对着神龛恭恭敬敬地拜过。”王老太挠了挠头,花白的头发掉下来几根,她随手拨回去,依旧保持着体面,“我在家客厅摆了个神龛,无事便焚香,有时候一天能烧个两三回。点着香之后,我就对着神龛念叨,说我命苦,老伴走得早,孩子不孝顺,自己身体又不好,骂孩子没良心,怨老天不公,有时候越说越气,就忍不住骂骂咧咧的,恨不得把心里的委屈都倒出来,虽知不敬,可实在憋得难受。”
旁边的阿呆蹲在地上,伸手摸了摸来福的脑袋,闻言抬起头,眨了眨眼:“王奶奶,您焚香还骂街啊?我以为焚香都得说好听的呢。不过我知道,您不是故意的,您就是心里太委屈了,对吧?”
王老太看了阿呆一眼,嘴角动了动,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我敲了敲烟斗,转向她:“老嫂子,你年轻时候不容易,守着孩子过日子,怕被人欺负,才养成了这爱念叨、爱较真的性子,我懂。可焚香敬神,不比你平时护着孩子,不能凭着性子来,更要守着‘诚’与‘敬’二字。《道藏》里说‘香者,信也,心也’,香不是随便点的,它就像咱们现在用的电话,是用来跟天地、神明沟通的桥梁,你焚香,便是拨通了这通电话,想向神明倾诉心愿,求个庇佑,这份心意是好的,可方式错了。”
王老太愣了愣:“电话?我没打过电话,不过听街坊说过,便是对着话筒说话,能跟远方的人传话。”
“正是这个理儿。”我笑了笑,“你焚香,便相当于拨通了神明的电话,可接通之后,不说别的,光说自己有多苦,骂孩子不孝顺,怨老天不公,满嘴都是委屈、怨气,全是负能量。你想想,当年你带着孩子,若是街坊邻居天天跟你抱怨、骂人,即便对你再客气,你愿意听吗?肯定不愿意,躲都躲不及。神明亦然,你日日焚香,接通了便抱怨、骂人,纵是你礼数周全,这份满肚子的怨气也会让神明反感,如何肯护佑你?”
“你年轻时候厉害,是为了护着孩子,不让人欺负,那是没办法的办法,是母性的坚韧。可现在孩子大了,你不用再像以前那样竖起刺来保护自己了。”我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你想求好运、求庇佑,就得传递正能量,说点吉利话,感恩自己拥有的,而不是一味地抱怨、指责。你天天输出负能量,就像打电话总找错人,本来想找管福气、好运的神明,结果因为你满肚子怨气,接通的全是管灾祸、晦气的瘟神、灾星,你的运势能好才怪。”
阿呆突然插嘴:“师傅,我明白了!就像王奶奶以前,为了不让人欺负,说话硬邦邦的,可现在不用那样了,多说点好听的,大家都愿意亲近她,好运也愿意来!而且王奶奶本来就懂礼数,改了抱怨的毛病,肯定更招人喜欢!”
“这小子,总算没白吃你送的馒头,还记着你懂礼数呢。”我笑着点点头,转向王老太,“老嫂子,你想想,你天天在家焚香骂街,纵使神龛擦拭得再干净,礼数再周全,家里的气场也全是怨气、戾气,这种负能量不仅会让神明反感,还会影响你自己的心境和身体。《黄帝内经》里说‘怒伤肝,思伤脾,忧伤肺’,你天天憋着一肚子委屈和怨气,动不动就骂骂咧咧,肝气郁结,脾胃失调,身体能好吗?”
“再说你那孩子,他小时候,你为了护着他,跟人争跟人吵,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知道你不容易。可现在他长大了,你还是老样子,一见面就抱怨、骂人,纵使你是为他好,他也受不了,能愿意待吗?久而久之,自然就越来越疏远你了。其实他心里未必不记着你,只是怕你又念叨他、骂他,才不敢来,毕竟谁也不想天天对着一肚子怨气的人。”
王老太眼睛一亮,又有些疑惑,语气依旧恭敬:“谷先生,您这么一说,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可我心里确实委屈啊,不说出来憋得慌,不骂出来气不顺。以前我不厉害点,人家就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街坊邻居嚼舌根,地痞流氓上门找茬,我不骂几句、厉害几句,根本镇不住他们,纵是守礼,也得先护住自己和孩子。”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放缓了语气,“当年你那是没办法,不厉害点,娘俩都活不下去,那份苦衷,我懂。可现在不一样了,时代变了,没人再敢随便欺负你们了。委屈可以说,但不能天天挂在嘴边,更不能骂人。你可以找我聊聊,或者找相熟的街坊唠唠,把心里的委屈倒出来,但是焚香的时候,一定要积口德,多说好话,多感恩,这既是敬神,也是敬自己。”
“比如你可以说‘感谢神明保佑,让我每日能吃饱穿暖,平安顺遂’,‘希望孩子平平安安,工作顺利,阖家幸福’,而不是骂孩子、怨老天。你天天说啥,就会吸引啥,你总说不吉利的话,总想着自己命苦,好运自然绕着你走。就像你当年,天天想着不能让孩子受欺负,才凭着一股劲撑了下来,现在换个念想,天天想着日子会越来越好,慢慢就真的好了。”
“还有,你也别没事就焚香,一天烧两三回,太频繁了也不好。”我顿了顿,“上香讲究的是诚心,不是次数多就管用。初一十五烧三炷香,诚心诚意地祈祷,行完礼数,比你天天点香骂街管用多了。就像你当年护孩子,不是天天跟人吵架就管用,关键是那份护着孩子的诚心和底气,焚香也是一个理儿,诚心比次数重要得多。”
王老太认真地听着,连连点头,眼眶红了,却依旧保持着体面,没有失态:“谷先生,您说的有道理。我以前总觉得,香烧得多,礼数做得到位,神明就会多保佑我,没想到反而起了反作用。我还总把‘死’‘病’‘倒霉’这些不吉利的话挂在嘴边,有时候甚至咒孩子不孝顺会遭报应,现在想想,真是对神明不敬,也对不起孩子。当年我骂街是为了护着孩子,现在倒好,反而把孩子推远了,还失了敬神的本心。”
“知道错了就好,改了就来得及。”我说道,“老嫂子,你记住,运势好不好,关键在自己的心态和言行。《太上感应篇》里说‘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你种什么因,就会得什么果。你当年为了护孩子,积下的是护犊的善因,现在只要改改性子,多输出正能量,说好话,做好事,心态平和,纵使不焚香,好运也会来。你本就懂礼数,只要把这份礼数用在言行上,积口德,存善心,自然会吸引好运。”
“那我具体该咋做啊?”王老太往前探了探身子,眼里露出期待的神色,语气愈发恭敬,“恳请谷先生给我指条明路,我一定照做,绝不怠慢。”
“首先,减少焚香的次数,初一十五各烧一次就够了,焚香之时,只说吉利话、感恩的话,别再抱怨、骂人,行完礼数便静心安神,莫要多言。”我说道,“其次,在家别总絮叨那些不开心的事,别把‘死’‘病’‘倒霉’这些不吉利的话挂在嘴边,多想想开心的事,比如今天天气好,或者吃到了一顿好吃的,哪怕是小事,也值得开心。”
“还有,多积口德,别说孩子的坏话,哪怕他不孝顺,你也别到处骂他,更别在神明面前咒他。你可以试着主动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他的工作和生活,语气温和点,别一开口就抱怨、指责。人心都是肉长的,他知道你以前不容易,现在你软下来,用温和的方式待他,他自然会感受到你的变化,慢慢就会回心转意。”
我顿了顿,又补充道:“另外,你身体不好,别总想着自己生病,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跟街坊邻居聊聊天,散散心。你蒸的馒头那么好吃,没事可以多蒸点,送给街坊尝尝,大家跟你亲近了,你心情好了,身体自然会慢慢好转。你本就懂礼数,待人温和些,街坊们定会更愿意与你相处。”
阿呆蹲在旁边,连连点头:“对啊对啊,王奶奶,您蒸的馒头最好吃了!您多跟大家聊聊,大家都会喜欢您的,您就不会觉得孤单了。我师傅说,‘笑一笑,十年少’,您天天开开心心的,运势肯定会好转!”
王老太被阿呆逗笑了,嘴角微微上扬,眼角的皱纹舒展了些,那股子沉郁的气场散了不少,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温和神色,对着阿呆微微点了点头,礼数依旧周全:“好孩子,谢谢你。谷先生,您说的这些,我都记住了,我回去就改,再也不天天焚香骂街了,多说好话,多出去走走,也给孩子打个电话问问,绝不辜负先生的指点。”
“这就对了。”我笑了笑,“老嫂子,你也不用急,改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慢慢改,总会好起来的。你想想,你天天开开心心的,家里的气场就会变得温暖、平和,神明愿意听你说话,孩子愿意来看你,街坊邻居也愿意跟你亲近,身体也会越来越棒,运势自然就转好了。”
“那卦金……”王老太摸了摸口袋,有些不好意思,语气依旧恭敬,“谷先生,您跟我说了这么多,帮我解了心结,指点了迷津,我该给您多少卦金啊?您千万别推辞,这是老身的一点心意,也是礼数。”
“我这儿的规矩,开卦才收钱,六爻收一日收入,八字收费高,但你这情况不用开卦,就当我跟老熟人闲聊几句,传点过日子的道理,谈何卦金?”我摆了摆手,指了指阿呆,“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下次蒸了馒头,多给阿呆带两个就行,这小子上次吃了你的馒头,念叨了好几天,说比城里买的还好吃,也算是遂了他的心愿。”
阿呆一听,眼睛立马亮了,凑到王老太跟前,咧着嘴笑:“谢谢王奶奶!我爱吃您蒸的白面馒头,软乎乎的,蘸点白糖更好吃!”
王老太笑了,脸上的愁云彻底散了,对着我拱了拱手,礼数周全:“好,好,下次我蒸了馒头,一定给您和阿呆多带几个来,管够!谷先生,真是太谢谢您了,听您这么一说,我心里亮堂多了,也有底气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的了。您真是有学问、明事理的人,老身佩服。”
“不用谢,都是应该的。”我挥了挥手,“回去吧,路上慢点,记住我说的话,多开心,多积德,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的。”
王老太慢慢站起身,拿起拐杖,又对着我深深欠了欠身,才转身慢慢走了,步子虽然还是慢,但比来的时候稳了些,背影也显得轻快了不少,不像来时那样沉沉的,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纵使依旧挺直着腰背,却少了几分紧绷,多了几分松弛。
阿呆看着她的背影,挠了挠头:“师傅,您说王奶奶改了之后,运势真的会好转吗?她的孩子会孝顺她吗?”
“当然会。”我重新点燃烟斗,“人心都是相互的,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竖起刺来保护自己,多关心孩子,用温和的方式待他,孩子自然会感受到她的变化,慢慢回心转意。她心态好了,身体也会慢慢好转,运势自然就顺了。你不是背过《朱子家训》吗?里面说‘家门和顺,虽饔飧不继,亦有余欢’,家里和睦,心态平和,哪怕日子不富裕,也会开心,运势也会跟着好起来。何况她本就懂礼数,改了性子,只会更招人待见。”
阿呆点点头,又问道:“师傅,王奶奶以前那么厉害,都是为了护着孩子,真是不容易。那焚香真的像打电话啊?要是说好听的,就能接通管好运的神明,说不好听的,就接通管灾祸的神明?”
“差不多就是这个理儿。”我笑着说,“香是沟通的桥梁,心是根本。你诚心诚意,礼数周全,说的都是正能量的话,自然能得到神明的保佑;你纵有礼数,心术不正,满肚子怨气,说的都是负能量的话,自然会招来晦气。就像王奶奶,当年她厉害,是为了护孩子,那是善念,所以能撑下来;现在她把那份厉害换成温和,多说好话,这就是给自己攒福气。
咱就实打实说啊,老辈人传下来“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这可不是瞎编的,《西游记》里孙悟空上天庭待了几天,花果山就过了好几年,这就是出处。
所以给神仙上香,真没必要天天上,更别搞一天三顿跟喂饭似的。你琢磨琢磨,要是你是神仙,有个人三分钟就给你打回电话,也不说啥正经请求,上来就骂骂咧咧、怨这怨那,你烦不烦?这还属于单向拨号,想挂都挂不掉!你说它不灵吧,他确实“接通”了(香烧了);说它灵吧,全是负能量,一点儿用没有。
老祖宗的规矩就是初一、十五上香,这是有讲究的,这两天祈福诚心更容易传达到。上香的时候多说好话,别净抱怨。平时在家也一样,多讲和气话,少拌嘴、少埋怨,《增广贤文》里说“家和万事兴”,神仙看你家里和气、人心向善,自然愿意护着,这比天天瞎上香管用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