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停了,大雾散去,但空气中满是潮湿的水汽。
柚迷迷糊糊地还没睁开眼睛,额头传来的剧烈疼痛就先一步揪住了他的意识,像是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刺,又像是被重锤反复碾过,钝痛中带着尖锐的割裂感。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去碰,手刚抬起来,就被一只温热而有力的手攥住了。
“别动,已经包扎好了。”
利威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低沉但不像平日那般的冷硬,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微不可闻的沙哑,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放轻了语调。
那声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却又奇异地透着安抚的意味。
柚这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正坐在一匹马上,和利威尔一起。
他的正对面就是一个坚实的胸膛,隔着被雨水打湿的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沉稳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他微微侧过头,视线往上抬,正好撞见对方线条紧绷的下颌。
原来自己是面朝利威尔的胸膛坐着的,这种姿势亲密得让他有些发懵。
“……”
柚张了张嘴,他的脑袋因为受伤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回忆都是碎片化的片段,像被打碎的镜子,拼不出完整的模样。
他记得自己和法兰一直在寻找同伴,顺着气味前去,果然不远处传来巨人的嘶吼,还有士兵们惊恐的喊叫。
他们循着声音赶过去,就看到那只奇行种正在疯狂地挥舞着手臂,它的皮肤是灰败的青色,四肢比例扭曲,跑起来像只失控的野兽。
周围的地面上躺满了人,有的还在痛苦地呻吟,有的已经一动不动,断裂的刀片斜插在地面上,破碎的衣物散落得到处都是,像是被狂风席卷过的废墟。
然后,他看到了伊莎贝尔。
那个总是扎着两条辫子,双眸翠绿,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的女孩,此刻正咬着牙操控着立体机动装置,试图绕到奇行种的后颈。
她的脸上带着恐慌,沾着一点泥水,却还是死死盯着目标,动作里带着一丝疲惫。
显然,她已经和这只巨人纠缠了好一会儿,体力早就透支了。
“伊莎贝尔!”法兰当时喊了一声,声音都在发颤。
柚和法兰几乎是同时冲了上去。
他们几人从小一起在地下街摸爬滚打,后来又一起加入调查兵团,彼此间的默契早已刻进骨子里。
一个负责吸引注意力,一个负责牵制,一个负责寻找机会攻击后颈。
对付巨人的流程他们演练过无数次,柚当时想,就算这只奇行种再诡异,他们三个合力,总能解决掉它。
可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预料。
那只奇行种像是能预判他们的动作,突然一个转身,粗壮的手臂带着破风的声音横扫过来,目标正是因为体力不支而动作慢了半拍的伊莎贝尔。
柚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他猛地撞开伊莎贝尔,自己却结结实实地挨了那一下。
巨大的力量让他像个破布娃娃一样飞了出去,脑袋重重地磕在了一块凸起的石头上。
那一刻,天旋地转,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耳朵里嗡嗡的鸣响,眼前先是一片刺目的白,然后迅速被黑暗吞噬……
后面发生了什么?
法兰和伊莎贝尔没事吧?
还有……利威尔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无数个问题在柚混乱的脑海里盘旋,他想开口问,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喘息,他又感觉到了额头上尖锐的疼痛。
这时,他感觉到扶着自己腰的手紧了紧,利威尔低下头,视线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神色。
利威尔看着怀里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小鬼,眉头紧皱。
柚的金发之前就被雨水打湿,黏在因为失血而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显得狼狈又脆弱。
额头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边缘隐隐约约渗出血迹。
最惹眼的是那双眼睛,此刻因为疼痛和迷茫,像是蒙着一层水雾的紫水晶,失去了往日的清亮,只剩下懵懂和脆弱。
他的脸很小,巴掌大的一块,此刻因为失血和惊吓,嘴唇也没了血色,抿成一条苍白的线。整个人缩在他怀里,像一只被暴雨淋湿、无家可归的幼猫,让人莫名地心头一紧。
“安分点。”利威尔低声说,声音里那点难得的柔和又被冷硬覆盖,但动作却很轻。
他扶着柚的后脑勺,稍微用了点力,把人往自己怀里按了按,确保他坐得更稳些。
“要回去了。”
柚顺从地靠在他胸前,鼻尖萦绕着利威尔身上的气息,混合着雨水的清冽,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是属于这个残酷世界的味道。
他能感觉到对方胸膛的起伏,听着那沉稳的心跳,混乱的心绪竟然奇异地平静了些许。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跟着一辆拉车,那是兵团里专门用来运送伤者和……尸体的车。
柚的视线刚落过去,就下意识地移开了,胃里一阵翻涌。
那辆车上堆满了东西,用帆布盖着,却还是能看出下面不规则的轮廓,帆布的缝隙里渗出暗红的液体,在车板上汇成细小的溪流。
他知道那下面是什么。
利威尔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那辆拉车,眸色沉得像化不开的墨。
“本来有专门给伤者坐的位置,”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但现在……”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柚懂了。
这次的伤亡人数太多了。
他们已经尽力去回收同伴的尸身了,哪怕只是一块碎片,也要带回去,也算是给他的家人一个交代。
可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永远地留在了这片被巨人蹂躏过的土地上,连全尸都留不下。
队伍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马蹄踩在泥水里的噗嗤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声压抑的啜泣打破了这份死寂,像是推倒了多米诺骨牌,哭泣声接二连三地响起,在人数骤减的队伍中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