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长手指缠着的绷带泛着冷白,津岛修治,不,现在应该叫太宰治了,他垂眸盯着那截多余的部分,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绷带的纹理,思绪早飘出了首领办公室的窗外。
外头横滨的雨刚歇,潮湿的风钻进缝隙,津岛修治早就成了过去。
“太宰君,怎么了?”
首位的皮质座椅转过来,森鸥外指尖夹着钢笔,唇角勾着惯常温和却藏着探究的笑,紫红的眼眸紧紧盯着他,将他片刻的失神尽收眼底。
太宰治神色中的空茫瞬间敛去,他懒洋洋抬眼,在这只有他们俩人的空间里伸了个懒腰,骨节舒展时发出轻微的脆响,松散的黑卷发搭在脖颈,语气漫不经心得像在说无关紧要的琐事:“只是想起些以前的事而已,不值当放在心上。”
“说起来,我到现在都还不清楚太宰君的过去呢。”森鸥外将钢笔搁下,指尖轻轻叩着桌面,笑意里的探究更甚。
他望着眼前十四岁的少年,眼底掠过丝复杂。
捡到这孩子纯属意外,年纪轻轻怎么会想寻死呢?浑身是伤的少年蜷在角落,眼里的死寂比夜色还浓,半点没有同龄人的鲜活气。
这孩子别的事都提不起兴致,唯独对自杀格外执着,吞药、投海、上吊,花样时常翻新,亏得他是名黑医可以盯着他,才没让这孩子遂了愿。
培养的节奏远超预期,不过短短数月,这少年便凭着惊人的智谋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和自己绑得死死的,成了斩不开的利益共同体。
森鸥外垂眸捻了捻指腹,心底情绪翻涌,说不清是对这份天赋的忌惮更多,还是看着亲手打磨的利刃归位的快意更甚,此刻大抵是后者压过了前者。
“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森先生。”
太宰治抬眼时,眼底已染了层浅淡的笑意,语气轻得像风。可话音落下的刹那,脑海里却猝不及防闪过张模糊的脸,暖黄的光落在那人发梢,似乎带着点温和的触感,可记忆在流逝的岁月中已然模糊,怎么也摸不清轮廓。
是谁来着?
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刻意压了下去,指尖用力硌得掌心发疼,才将那点零碎的记忆驱散。
离开了首领办公室,厚重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室内的沉凝气息。
太宰治当即双手一拍,眼底的冷寂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雀跃的亮意,鸢色眸弯成了月牙,脚步轻快得像踩在云端,边往外晃边晃着脑袋念叨,语气里满是孩童般的天真:“螃蟹,要吃新鲜的清蒸螃蟹,还要配着清酒才好——”
松散的绷带随着动作晃悠,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与此同时,现已改名为津岛柚的小孩还在苦命地接受传统封建的日式教育。
窗外的雨不知下了多久,细密的雨丝黏在窗棂上,晕开一片灰蒙蒙的水渍,像极了他此刻不那么美妙的心情。
“不要,我还想睡觉。”津岛柚把脑袋往被窝深处缩了缩,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像一只躲避猎人的幼兽,声音细弱。
睡觉多好啊,睡觉好舒服。在黑暗又温暖的被窝里,没有严厉的父亲,没有枯燥的课程,没有那些无休止的比较和斥责,能让他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世界。
他只是想睡个懒觉而已,他能有什么错!
仆人跪在榻榻米旁,脸上满是为难,声音压得低低,哄着这个不愿意起床的小孩,带着小心翼翼的惶恐:“小少爷,真的不能再赖床了,老爷会生气的,可能会像上次那样,拿树枝抽您的——”
“起了起了。”津岛柚猛地掀开被褥,寒气瞬间裹住他纤细的身子,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上次赖床就被闯进房间里的男人抽打的记忆猝不及防浮现在脑海里。枯枝划过皮肤的灼痛感的还清晰可辨,父亲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吐出恶毒的话语。
“你这个废物,连按时起床都做不到,怎么配姓津岛!”他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遮住了眸子里的恐惧。
那个男人,他的父亲,津岛家的主人,自始至终都在把他当作一件可以雕琢的器物,一件用来弥补遗憾、彰显体面的工具。
他发誓要将津岛柚打造成完美的津岛家少爷,一定要比他那个离家出走、不知去向的儿子做得更好才行。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洗刷掉儿子出走带来的耻辱,才能证明他这个一家之主的威严与能力。
只是津岛柚终究是让他失望了。毕竟年幼,他对那些晦涩的典籍、繁琐的礼仪毫无兴趣,不肯顺应任何人的期待。
于是男人便急吼吼地和夫人又生了一个孩子。如今那个粉雕玉琢的婴儿占据了所有人的目光,一切的一切都像潮水般涌向那个新生命,而津岛柚,则被彻底遗忘在这片潮湿的角落。
他们对他的要求确实放松了一些,不再日日盯着他的功课,不再动辄就对他破口大骂,但偶尔,当男人心烦时依旧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他一顿,仿佛他是一件可以随意发泄情绪的物件。
津岛柚踩着冰凉的木屐,铜制的水盆里,水面映出他苍白瘦小的脸,眼睛大大的,却少了一丝光亮,像蒙了一层厚厚的水雾,黯淡得如同窗外的天空。
他用水泼了泼脸,让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洗漱完毕,他便被仆人引到书房,开始接受今天的课程。
书房里弥漫着旧书的霉味和檀香混合的怪异气味,光线昏暗。
他端坐在榻榻米上,小小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像一只疲惫不堪的小鸡,在枯燥的典籍和老师单调的讲解中昏昏欲睡。
老师是个面容枯槁的老者,戴着厚厚的老花镜,每当看到津岛柚走神,便会重重地咳嗽一声。
听到咳嗽声,津岛柚便会猛地一个激灵,连忙坐正身子,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眼神落在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上,只觉得头脑发昏。
他此刻真的很佩服津岛修治。他竟然能日复一日地忍受这些,不仅能将那些晦涩难懂的典籍烂熟于心,还能成为所有人眼中“冰雪聪明”的典范。
老师每次看到他出错,都会放下手中的戒尺,摇着头叹气,语气里满是怀念与惋惜:“若是修治小少爷还在,这点功课根本难不倒他,他那般聪慧,那般通透,哪里像……”
津岛修治。
这个名字在津岛柚心底漾开一圈微弱的涟漪。
日复一日的训练没有磨灭他的性子,带着一股不被世俗束缚的野性,最终选择了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家。
话说,他现在怎么样了?
津岛柚悄悄抬眼,望向窗外依旧淅淅沥沥的雨。
雨丝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将整个津岛家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里。
津岛修治或许才是真正清醒的人。
这个世界,就像这无边无际的阴雨,潮湿、冰冷,充满了虚伪的规则和无谓的期待,每个人都在这张网里挣扎、沉沦,却又乐此不疲地维护着这令人窒息的秩序。
而津岛修治,却勇敢地冲破了这张网,逃向了未知的远方。
可他呢?他就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被困在这方寸之地。他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是为了成为父亲眼中“合格的少爷”,还是为了在这无尽的压抑和打骂中,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或许,他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像墙角那些无人问津的青苔,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默默生长,默默枯萎,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