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时,拾薪者驻地的中央空地上燃起了篝火。
这不是计划中的庆祝,而是一种自发的聚集——老矿工带来的消息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一圈圈扩散,让驻地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了:初夏妹子的药,真的帮到人了。
赵铁柱从后山打了两只肥硕的野兔,正在篝火边熟练地剥皮处理。他的动作大开大合,但处理兔肉时却意外地细致,每一刀都避开关键的肌腱和血管,保证肉质的完整。
“柱子哥这手艺可以啊。”一个年轻的战斗玩家蹲在旁边看,眼睛发亮,“跟谁学的?”
“我爹。”赵铁柱头也不抬,声音在篝火的噼啪声中显得有些闷,“他是村里的猎户,我七八岁就跟着他上山下套了。后来他腰伤了,打不了猎,我就去工地搬砖……嘿,说这些干啥。”
他用木棍串起处理好的兔肉,架在篝火边的支架上。油脂滴落进火堆,发出滋啦的声响,香气很快弥漫开来。
周岩从工坊搬来几坛自酿的果酒——那是用驻地后山野果发酵的,度数不高,带着天然的酸甜。他沉默地给每个人面前的木碗倒上,动作稳得没有一滴洒出来。
林小雨在准备野菜汤。她蹲在另一堆较小的火堆旁,守着一口陶锅,手里的木勺轻轻搅动。锅里是各种采集来的野菜和菌菇,还加了李初夏配制的调味草药,香气清新怡人。
秦语柔坐在篝火稍远的地方,膝盖上摊着那本从不离身的记录本,但羽毛笔并没有动。她的目光落在跳动的火焰上,灰色的眼睛里映着火光,显得比平时柔和许多。
张野赤足站在篝火边缘,正和几个新加入的玩家讲解公会的基本规矩。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第三条,不抢散人玩家的资源。不管是一株草药、一块矿石,还是一个任务怪,只要有人先占了,我们就绕开。拾薪者这个名字,意思是给寒冷的人拾柴取暖,不是从别人手里抢柴。”
一个年轻的刺客玩家忍不住问:“会长,那要是别人抢我们呢?”
张野看向他,篝火的光在他年轻的脸上跳动:“那就要看情况。如果对方讲道理,我们讲道理;如果不讲……”
他没有说完,但眼睛里闪过一道锐利的光。那光芒让提问的玩家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就在这时,工坊的门开了。
李初夏走出来时,被眼前的景象弄得愣了一下。她原本只是想去药圃看看那些新移栽的星荧草幼苗,却看见驻地中央燃着熊熊的篝火,二十几个人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烤肉和煮汤的香气飘满了整个驻地。
“初夏妹子来了!”赵铁柱第一个看见她,立刻大声招呼,“快来快来!兔子马上烤好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她。
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敬佩,有感激,也有纯粹的善意。李初夏被看得有些局促,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她习惯了一个人待在工坊里,习惯了安静和独处,这样热闹的、被众人注视的场面,让她本能地想后退。
但林小雨已经走过来,轻轻挽住她的胳膊:“大家都在等你呢。老陈伯夫妇也来了。”
李初夏顺着林小雨的目光看去,看见老矿工扶着一个身材佝偻的老妇人,正坐在篝火旁的一块大石头上。老妇人的脸色依然蜡黄,但眼睛里有了光,正小口小口地喝着一碗野菜汤。
看到李初夏,老矿工立刻扶着老伴站起来。老妇人腿脚不便,站得很慢,但坚持要站直身体。
“药师大人……”老矿工的声音有些哽咽,“这就是我老伴儿,陈王氏。她说……一定要当面谢谢您。”
陈王氏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李初夏。那眼神很复杂——有痛苦长期折磨后的疲惫,有终于得到缓解的难以置信,还有一种几乎可以说是“虔诚”的感激。
“姑娘……”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那药……真好。我这膝盖,疼了二十七年,中医西医都看过,偏方土方都试过……没用。昨晚又疼得一夜没睡,今早老头子拿回你那药,我心想,再试试吧……没想到,真管用了。”
她说着,颤巍巍地想弯腰鞠躬。李初夏赶紧上前扶住她:“大娘,别这样……您快坐下。”
“该谢的,该谢的。”陈王氏握着李初夏的手,那双布满老茧和关节变形的手很粗糙,但很温暖,“姑娘,你不知道……不疼了是什么感觉。就好像……好像压在身上的石头被搬走了,好像又能喘口气了……”
她的眼泪流下来,滴在李初夏的手背上。
那眼泪是温热的。
李初夏感觉自己的眼眶也热了。她扶陈王氏重新坐下,蹲在她面前,轻声问:“大娘,您现在感觉怎么样?关节还肿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不肿了,真的不肿了。”陈王氏抹着眼泪,但嘴角是笑着的,“就是……就是有点麻麻的,像泡在温水里的感觉。但不难受,舒服着呢。”
李初夏仔细查看了她的膝盖关节,又问了几个关于服药后反应的问题。陈王氏一一回答,每说一句“好多了”,李初夏心里的那块石头就松动一分。
“药效大概能持续六到八小时。”李初夏站起身,看向老矿工,“陈伯,明天我再给您准备一些。但要注意,这药还是试验阶段,如果出现任何异常反应,立刻停用,马上来找我。”
“好,好!”老矿工连连点头,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硬塞给李初夏,“这个……是我老伴儿年轻时绣的,不值钱,但……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李初夏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方手帕。帕子是普通的粗布,但上面绣着一丛兰花,针脚细密,虽然因为年代久远有些褪色,但能看出绣工很用心。
“大娘年轻时手可巧了。”老矿工看着手帕,眼神有些恍惚,“后来手关节变形,就再也绣不了了……这帕子她留了几十年,说等哪天手好了,再绣一块更好的……”
陈王氏轻轻拍了下老伴的手,笑骂道:“说这些干啥,让姑娘笑话。”
李初夏握着手帕,粗布的质感摩擦着掌心。她能想象,在很多年前,一个手巧的年轻女子,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绣这丛兰花。然后岁月流逝,病痛袭来,那双灵巧的手渐渐变形、僵硬,再也拿不起针线。
而现在,因为她的药,这双手的主人说“不疼了”。
哪怕只是暂时的。
哪怕只是六个小时。
但那是实实在在的、可以被感知到的“好了一些”。
“谢谢大娘。”李初夏把手帕小心地收进怀里,很认真地说,“我会好好收着的。”
篝火噼啪作响,火星升腾起来,在夜空中明明灭灭,像无数只飞舞的萤火虫。
赵铁柱的烤兔肉熟了。他用小刀切成均匀的块,放在洗净的大叶子上,先给陈王氏夫妇端去最大的一块:“大娘,您尝尝!柱子我的手艺,保准香!”
陈王氏接过兔肉,小口尝了尝,眼睛亮了:“真香……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肉了。”
老矿工看着她吃得香,眼眶又红了,赶紧低头啃自己那块肉,掩饰情绪。
兔肉和野菜汤分到每个人手里。虽然分量不多,但大家吃得很开心。果酒在木碗里泛着琥珀色的光泽,有人开始低声哼歌,是山野间流传的小调,不成调但很朴实。
李初夏坐在林小雨身边,小口吃着林小雨给她盛的汤。汤很鲜,野菜的清香混合着菌菇的醇厚,还有那一点点草药的特殊风味,温暖地熨帖着她疲惫的身体。
她其实没什么胃口,但看着周围这些人——赵铁柱大口吃肉、大声说笑的样子,周岩沉默但认真地给每个人添酒的样子,秦语柔偶尔抬头看篝火、嘴角带着极淡笑意的样子,张野坐在稍远的地方、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个人的样子……
还有那些新加入的玩家,他们还有些拘谨,但眼神里已经有了归属感。那个年轻的刺客玩家正跟赵铁柱学怎么处理猎物,笨手笨脚但学得很认真。
这一刻,李初夏突然觉得,这个地方,这些人,这个简陋但温暖的驻地,好像真的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家”。
不是现实中那个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
不是那个只有仪器嘀嗒声和护士脚步声的、寂静得让人窒息的空间。
而是一个有烟火气、有人情味、有哭有笑、有痛苦也有希望的地方。
“初夏,”林小雨轻声叫她,递过来一小块烤得焦香的兔腿肉,“这个给你,补补身子。”
李初夏接过,咬了一口。肉质很嫩,油脂被烤得恰到好处,外焦里嫩,香料的味道渗透进每一丝纤维。
真好吃。
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觉得食物“好吃”是什么时候了。在现实里,她的饮食有严格限制,大多数时候都是寡淡的营养餐。在游戏里,她忙着采药、实验、记录,吃饭只是为了维持体力,味觉好像已经麻木了。
但今晚这口兔肉,让她重新尝到了“美味”的感觉。
“好吃吧?”赵铁柱注意到她在吃肉,咧嘴笑,“柱子哥的手艺,可不是吹的!等以后咱们有钱了,我打一头野猪回来,烤全猪!那才叫过瘾!”
李初夏点点头,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那个笑容很自然,很轻,像微风拂过水面漾起的涟漪。但坐在她对面的秦语柔看见了,记录本上的羽毛笔顿了顿。
秦语柔看着李初夏的笑容,看着那双琥珀色眼睛里闪烁的、属于十六岁少女应有的光彩,看着那张苍白的脸被篝火镀上温暖的橘红色……
她在记录本上写下了一行字:
【观察记录:李初夏(夏夜流萤)首次在公共场合露出自然笑容。时间:游戏历七月十六日,戌时三刻。背景:药物初步成功,公会集体聚餐。备注:笑容持续约七秒,真实度评估:高。】
写完后,她合上本子,也拿起木碗,喝了一小口果酒。
酒很淡,酸甜中带着轻微的涩,但咽下去后,喉咙里会留下一丝回甘。
像这个夜晚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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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餐进行到一半时,张野站起了身。
他没有走到篝火中央,就站在原地,声音也不大,但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安静下来,看向他。
“今晚聚在这里,是因为初夏的药帮到了陈大娘。”张野的目光扫过每个人,“但我想说的不只是这个。”
他顿了顿,篝火的光在他脸上跳跃,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更加深沉。
“拾薪者成立到现在,两个多月。我们从五个人,到现在四十多人。从连驻地都没有,到现在有了墙,有了屋子,有了工坊,有了药圃。”
“很多人说,我们是一群穷鬼,一群散人,一群不被大公会看起的‘泥腿子’。”张野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敲在人心上,“他们说对了。我们确实穷,确实没背景,确实是从最底层一点点爬上来的。”
“但我们有他们永远不会有的一样东西。”他的目光落在李初夏身上,又看向老矿工夫妇,看向赵铁柱、周岩、林小雨、秦语柔,看向每一个在场的人,“我们有‘互相取暖’的心。”
“赵铁柱为了工友的工钱,自己扛下所有债务。林小雨免费给所有需要的人治疗。周岩一遍遍修改设计图,只为了让驻地更安全一点。秦语柔用她的记忆力,帮我们避开危险,抓住机会。”
“还有初夏。”张野看着李初夏,声音柔和了一些,“她身体不好,现实里需要长期治疗。但她把所有的精力和心血,都用在研究怎么能帮别人减轻痛苦上。她做的药,不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名声,只是单纯地想帮人。”
篝火旁很安静,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这就是拾薪者。”张野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可能给不了荣华富贵,给不了前呼后拥。但我们可以给彼此支撑,给彼此温暖,给彼此一个在寒冷时能围着坐下的火堆。”
他举起木碗:“所以今天这碗酒,不光是庆祝初夏的成功,也是庆祝我们每个人——庆祝我们还在这里,还在努力,还在互相取暖。”
所有人都举起了碗。
李初夏也举起碗,她的手有些抖,碗里的果酒微微晃动,映着篝火的光,像盛了一碗融化的琥珀。
“干!”赵铁柱第一个吼出来,仰头一饮而尽。
其他人也跟着喝下。果酒不烈,但喝下去后,心里都暖洋洋的。
李初夏小口抿着,酸甜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轻微的灼热感,一直暖到胃里。
她放下碗,看着周围这些人的脸。每一张脸都被篝火照亮,每一双眼睛都闪着光。
然后她笑了。
不是之前那种浅浅的、克制的笑。
而是一个真正开怀的、明亮的、像孩子般的笑容。
那个笑容在她苍白的脸上绽开,像深夜里突然绽放的花。琥珀色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嘴角上扬的弧度自然而生动,连眼角细微的纹路都透着纯粹的喜悦。
篝火的光正好照在她脸上,给她的笑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那些因为长期病痛而积攒的阴郁和沉重,在这个笑容里暂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本应有的明媚和灿烂。
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个笑容。
赵铁柱张大了嘴,手里的木碗差点掉地上。
周岩的眼睛微微睁大,手里的酒坛顿了一下。
林小雨捂住嘴,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秦语柔重新打开记录本,羽毛笔快速书写,但这次字迹有些潦草——她写得很快,像是怕错过什么。
张野静静看着,嘴角也扬起了一个淡淡的、但真实的笑容。
李初夏自己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个笑容有多么不同。她只是觉得心里很满,很暖,像有什么东西终于破土而出,在阳光下舒展枝叶。
然后她开口,声音很轻,但很清晰:“谢谢大家。”
她说得很简单,但每个人都听懂了。
谢谢你们让我在这里。
谢谢你们给我一个能发光的地方。
谢谢你们让我觉得,我做的这一切,有意义。
篝火继续燃烧,火星升腾得更高,在夜空中画出短暂而绚烂的轨迹。
赵铁柱突然站起来,用力拍着胸脯,声音粗犷但真诚:“小妹妹!以后你想做什么药,就跟柱子哥说!要采药,柱子哥陪你去!要试药,柱子哥第一个试!柱子在这,墙就在!”
这句话他说得掷地有声,像在宣誓。
李初夏看着他,看着这个粗糙但温暖的汉子,用力点头:“嗯!”
周岩也站起身,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工坊可以扩建。需要什么设备,我想办法。”
林小雨擦掉眼泪,笑着说:“采药、制药,我都可以帮忙。而且……我是护校学生,懂一些基础医学知识,也许能帮到你。”
秦语柔合上记录本,声音平静但坚定:“市场需求分析、原料采购渠道、成品销售网络,这些交给我。”
张野最后一个开口。他没有说太多,只是看着李初夏,很认真地说:“你需要什么,公会全力支持。”
李初夏看着他们,看着这一张张真诚的脸,心里的暖意几乎要溢出来。
她站起身,虽然身体依然单薄,但背挺得很直。
“我会继续努力。”她说,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承诺,“做出更多药,帮更多人。”
篝火噼啪作响,像是在回应。
夜风吹过驻地,吹动会旗,旗上那簇火焰的图案在夜色中飘动,像真的在燃烧。
老矿工夫妇相互搀扶着站起来。陈王氏看着李初夏,看了很久,然后轻声说:“姑娘,你会有福报的。”
李初夏摇摇头:“大娘,能帮到您,就是我的福报了。”
陈王氏笑了,那个笑容很苍老,但很温暖。她握着老伴的手,慢慢往驻地外走。老矿工回头朝大家挥手:“我们回去了!明天再来!”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篝火边的聚会还在继续,但气氛变得更加轻松。有人开始讲笑话,有人开始玩游戏,有人只是坐着,享受这难得的、不需要为生存奔波的夜晚。
李初夏重新坐下,靠在林小雨身边。她的身体很累,但精神很亢奋。眼睛看着跳跃的火焰,脑海里已经开始规划下一步的研究计划。
风湿止痛剂需要优化,药效持续时间要延长,副作用要进一步降低。地星草和星荧草的配比还可以调整,也许能找到更完美的平衡点。还有那些幼苗,如果培育成功……
想着想着,她的嘴角又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那个笑容一直挂在脸上,像摘不下来的月亮。
秦语柔在本子上记录:
【后续观察:笑容持续存在,自然度保持。与团队成员互动增加,肢体语言更放松。初步判断:药物成功带来的成就感,以及团队认同感提升,共同促成了积极情绪转变。】
写完后,她看向李初夏,灰色眼睛里闪过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温柔。
这个少女,像一株在岩缝里艰难生长的草药。病痛是她的岩石,现实是她的风雨。但她硬是在岩缝里扎下根,抽出叶,开出了花。
虽然脆弱,虽然渺小。
但只要还活着,就拼命生长,拼命发光,拼命想要温暖路过的人。
这样的生命,值得被珍惜。
值得被所有人,好好地守护。
篝火渐渐小了。
夜已深。
但拾薪者驻地里,温暖还在延续。
那些刚刚点燃的希望,那些刚刚建立的信任,那些刚刚绽放的笑容……
都像火种,被小心地收进心里,等待着明天,继续燃烧。
李初夏靠在林小雨肩上,眼睛慢慢闭上。
她太累了,累到几乎要睡过去。
但在彻底陷入沉睡前,她最后看了一眼夜空。
星星很亮。
像无数双温柔注视的眼睛。
像无数簇在黑暗中坚持燃烧的火苗。
她轻轻说:“明天……会更好的。”
像是在对自己说。
像是在对这片星空说。
像是在对所有还在疼痛中挣扎的人说。
然后她睡着了。
嘴角的笑容,一直没有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