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撞撞可以悠闲地琢磨下次吃谁家,皇帝却不能。
皇帝如今正头疼北部九边无粮可吃、东南建立海军也无饷可供的问题。
乾清宫的龙涎香也压不住弥漫的焦灼。
深秋的寒意透过厚重的宫门缝隙渗入,却远不及御案前那份摊开的九边告急文书冰冷刺骨。
皇帝坐在御案后,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冰冷的紫檀桌面,案头堆积的奏章像一座座沉默的山峦,压得人喘不过气。
边镇将军们求粮奏报字字泣血——“宣府仓廪见底,士卒日食一餐”、“大同军士鬻妻儿以易糠秕”、“辽东寒苦,冻毙者日增”……
总之,核心就两个字:缺粮!
九边,大昭北疆的九座钢铁雄关,抵御草原铁骑的最后屏障。
它们维系着中原的安宁,却也是吞噬钱粮的无底洞。
朝廷赖以输血的核心,是山西这块并不丰饶的土地。
可山西一隅,如何养得活九座边镇数十万虎狼之师?
无奈之下,只得将山东长芦的粮食千里迢迢解运至山西马邑太和岭。
路途千里,关山险阻,十石米粮运抵边关,能剩三石已是万幸,高昂的运费如同勒在帝国脖颈上的绞索。
而东南海疆,又是另一番景象。
康大运提督海防,雄心勃勃要组建新式海军,扫清倭患,开拓海疆。
可这同样需要金山银海。
朝堂之上,反对声浪汹涌。
“陛下!”户部尚书李秉忠须发皆白,声音带着疲惫与无奈:“山西今岁歉收,自给尚且不足;
山东长芦仓粮解运太和岭,路途千里,靡费惊人;
仅大同镇,转运一石粮,路上损耗及脚力钱便需耗银近二两,九边各镇,实难以为继啊!”
顿了顿,李尚书声音更低:“东南海防提督康大运筹建新军,亦屡次行文催饷催粮,言若无粮饷,军心难固,水师难成…”
“够了!”皇帝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架上的紫毫笔簌簌抖动:“朕知道难!朕问的是如何解此困局!
九边无粮,蒙古铁骑叩关在即,东南无饷,倭寇海匪肆虐沿海;朕难道不知?!”
皇帝目光锐利地扫过下首垂手肃立的几位阁臣、六部尚书:“你们只会整日提醒朕这些难题吗?
朕不禁海你们很不满意吗?
那你们告诉朕,禁了海,九边的粮就能从天上掉下来?
倭寇海匪就能凭空消失?!能吗?!”
帝王发怒咆哮,百官噤若寒蝉。
“拿出点真章来!拿出点能解燃眉之急的办法来!”皇帝怒气难消:“朕要的是解决问题的人,不是只会向朕提问题、讲难处的人!”
皇帝不是好当的,每天都为钱粮之事发愁,可提出问题的人很多,解决问题的人却很少。
尤其眼前几个,说穿了,他们不就是对皇帝决定保持开海的状态不满么。
眼下的局面是——皇帝说,你们天天吵来吵去,这不行那不对的,倒是拿出点解决办法呀?
而朝臣们说,您禁海不就得了吗?禁海就没这麻烦事儿了,我们早就给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了,让您禁海,可您不干哪!
殿内一片死寂。
暖阁外的秋风卷着几片枯叶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殿内落针可闻。
支持禁海的官员们交换着眼神,最终还是新任吏部尚书、以清流自诩的赵文渊站了出来。
他微躬着身,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固执:“陛下息怒。
臣等并非无策,实乃老成谋国之言;
海疆之患,疥癣之疾,九边之危,心腹大患;
与其耗费巨万于茫茫大海,不若暂闭海疆,集中财力物力,全力保障九边;
虽是壮士断腕,却为社稷长远计;
康提督所求粮饷,亦可尽数转拨北地,解九边燃眉之急;
此乃釜底抽薪、一举两得之法,望陛下明鉴!”
“又是禁海!”皇帝气得几乎要发笑,胸膛剧烈起伏:“禁海、禁海!你们除了这两个字,脑袋里就装不下别的了?
朕问的是如何开源、如何节流!
如何让这偌大的国家转起来!
不是让你们一刀切下去,把东南万千生民的活路也切断了!”
皇帝手指殿外:“不禁海本就是为了开源,你们可知道,东南沿海多少百姓以海为生?市舶司每年多少税银入账?
禁了海,这些税银你们给朕变出来?!靠你们那点俸禄捐吗?!”
就在这君臣僵持、空气几乎凝固之际,殿外传来内侍尖细的通传声:“启禀陛下!东南海防提督康大运,八百里加急奏折到!”
“呈上来!”皇帝几乎是抢过内侍手中的紫檀木匣,匣上“东南海防军务提督康”的朱漆封印鲜红刺目。
木匣在手,皇帝又犹豫了。
这小子确实每次奏报都很有正事,但刚才户部尚书还嫌他催粮饷,这匣子里装的,可别是催钱催到朕的头上,那可太让朕下不来台了。
“难不成这康提督要不到钱粮,找皇上告状嘛?”户部尚书倚老卖老,率先阴阳怪气起来。
这老头坚持认为,皇上是被康大运迷惑了——能禁海省钱省人力,非要不禁。
如今户部账本上红红一片全是赤字,他康大运竟然还大张旗鼓要钱要粮,商贾的嘴脸还能更明显点吗?
皇帝运了运气,心中暗道——康大运,若你真是八百里加急跟朕告状、要钱,朕就砍了你!
别以为你长得俊、有学问,朕就舍不得让你头颈分家!
气运足了,皇帝打开木匣,取出厚厚一叠奏疏,展开细读。
原本紧锁的眉头,随着目光在纸页上的移动,先是疑惑,继而凝神,最后竟渐渐舒展,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这份奏折,没有一句诉苦,更没有半字告状,通篇皆是破局之策,字字句句直指大昭当下最致命的死穴——粮食与财政!
“臣提督东南海防暨总理沿海市舶务康大运谨奏:
臣屡次催拨款项,而户部总以拖延应对。
细思其因,恐是国库银两不足所致。
故臣反复权衡,斗胆向朝廷进言以下方略——
其一,施行‘开中法’以实九边。
开,即开发、开拓;中,即以盐为中介;开中法即以盐为枢纽,引商贾之力,解九边之困。
今请陛下下诏:凡民间商人,愿运米至大同镇仓者,一石米,给淮盐小引票一(准盐二百斤);
愿运米至太原镇仓者,一石三斗米,给淮盐小引票一。
商人得引,凭引至两淮盐场支盐,行销获利。
如此,则朝廷省转运之劳费,边镇得仓廪之充盈,商人获贩盐之厚利,官、军、民三便!
此乃‘开中法’之要义,化朝廷独力难支之重负,为万商竞逐之活水!
其二,商屯法以济东南。
九边之困可解,东南之需亦不可废。
臣请效仿开中法之精髓,于东南沿海行‘商屯法’——
鼓励湖广、江西等产粮丰饶之地商人,贩运米粮至宁波、泉州、广州等海防重镇官仓。
同样以盐引为酬:运粮至仓,按路程远近、粮价高低,核定米数与盐引比例。
商人屯粮于官仓,换取盐引,支盐获利。
此举一则可解海防军镇粮饷之困;
二则可减卫所军屯之压,使军士得以专心操练、巡防、备战;
三则,商路即粮道,商路通,则粮道活,东南诸省粮价亦可趋于平稳。
其三,改田税以增民产。
开源之外,亦需固本。
臣查闽、浙、粤沿海,多山田、盐碱滩涂,种粮不易,百姓多弃粮而种桑麻、甘蔗、靛蓝等利厚之物;
长此以往,本地粮产愈薄,仰赖外运愈重,一遇风波,粮价腾贵;
臣请陛下恩准:于福建、浙江、广东等适宜之地,择贫瘠山田、滩涂,由官府引导,推广耐旱、耐盐碱之高产稻种,如占城稻。
凡改种此等粮种之田亩,三年内减免三成田赋,或由官府按亩发放良种、农具补贴。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粮田增,则本地根基稳,纵有风波,亦能支撑。
其四,严开中以禁纳银。
开中、商屯之法,核心在于‘输粮实边’,若商人贪图便利,只纳银钱而不运粮,则边仓依旧空虚,此法形同虚设。
故臣请陛下明令:凡参与开中、商屯者,必以实粮交割官仓,方得盐引,严禁任何‘纳银代粮’之请。
边地非无地,实乃地广人稀,开发不足。
商人欲逐盐利,必先运粮,粮至,则边地渐有人气,荒地可垦,屯堡可兴,此乃长久固边之基!
望陛下明察,断不可为一时之便,开纳银之门,毁此良法!”
“好!好一个康大运!”皇帝猛地合上奏疏,眼中精光四射:“真乃文武全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