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的最后一搏
殿试策对环节渐近尾声。
经过沈清言那一番石破天惊又务实深刻的陈述后,后续几位贡士的策对显得平淡无奇,甚至有些索然无味。他们大多囿于圣贤书的框架,所提之策要么空泛迂阔,要么拾人牙慧,与沈清言那番直指要害、充满锐气与新意的言论相比,高下立判。
金銮殿内的气氛依旧微妙。大多数官员都眼观鼻鼻观心,但心思各异。惊骇犹存,好奇未减,对那位“林言”贡士的评价,在“妖人”与“奇才”之间剧烈摇摆,难以定论。
御座上的小皇帝萧宸,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种对比带来的乏味,方才亮晶晶的眼神稍稍黯淡了些,小手无意识地抠着龙椅扶手上的鎏金雕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只盼着这冗长的仪式快点结束。
萧绝将一切尽收眼底,面色沉静如水,无人能窥探他内心深处那关于“双刃剑”的权衡与算计已进行到了哪一步。
终于,所有贡士皆已陈述完毕。
按照惯例,接下来应是内阁大学士或礼部官员进行总结陈词,而后由陛下(或摄政王)定下最终名次,便可传胪唱名,宣告殿试结束。
然而,就在礼官即将上前,准备宣布进入下一流程时——
一位身着绯色孔雀补子官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的中年官员,忽然手持玉笏,迈步出列,朗声道:“陛下,王爷,臣,礼部右侍郎郑清源,有本奏。”
众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礼部右侍郎,正儿八经的世家出身,郑氏一族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
萧绝目光微抬,冷淡地扫了他一眼,并未立即阻止。
小皇帝萧宸被这突如其来的奏请打断了走神,眨了眨眼,坐直了些:“郑爱卿有何事奏?”
郑清源躬身道:“启禀陛下,今日殿试,诸贡士皆展所学,策论精妙,实乃国家之幸。然,臣观诸位贡士所对,多集中于经世济国之实务,于圣贤微言大义、礼法典章之精粹,涉及稍浅。臣斗胆,恳请陛下与王爷恩准,于传胪之前,增设‘自由奏对’一环,允臣等就经史子集、礼法典制中些许疑难,向新科进士们请教一二,亦可见其学问根基是否扎实全面,不负陛下求贤若渴之心。”
这番话说的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强调“学问根基”、“全面”,直指寒门子弟可能存在的短板——或许能有些机变巧思于实务,但于传承千年的经典礼法、世家大族最为看重的“家学渊源”方面,则可能是其致命弱点!
殿内顿时响起一阵极其轻微的骚动。许多官员立刻明白了郑清源的意图!
这是不甘心!不甘心让一个寒门子弟,尤其是一个刚刚闹出“妖异”风波、还可能触及他们利益的寒门子弟,如此轻易地脱颖而出,甚至可能攫取高名次!
这是世家一系官员,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发起的最后一次狙击!旨在当众打压沈清言的气焰,甚至让他出个大丑,从而影响最终的排名!
萧绝眼眸深处寒光一闪,但嘴角却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冰冷弧度。他并未立刻表态,反而将目光投向了内阁首辅和几位大学士。
几位阁老面面相觑,神色复杂。“自由奏对”并非没有先例,在先皇时期偶尔亦有之,多是为了考校状元、榜眼、探花的人选。郑清源此时提出,虽有其私心,但表面上却合乎规矩,难以直接驳斥。
内阁首辅,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沉吟片刻,出列缓声道:“郑侍郎所言,亦不失为一番美意。老臣以为,可择一二优异者,略作考校,以全其才。”他这话说得圆滑,既同意了奏请,又将范围限制在“一二优异者”,试图控制局面。
萧绝这才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准。”
一个字,如同巨石投入湖中,让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尤其是那些寒门出身的贡士,顿时脸色发白,他们最怕的就是这种考校经典释义、礼法细节的环节,这往往是他们的知识盲区!
郑清源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立刻躬身谢恩:“臣,遵旨。”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缓缓扫过下方垂手侍立的诸位贡士。那目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针对性,最终,精准地落在了站在前列、依旧低垂着头的沈清言身上。
“陛下,王爷,臣观新科贡士林言,方才策论所言,别出心裁,令人耳目一新。”郑清源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赞赏,但话语里的机锋却毫不掩饰,“想必林贡士不仅于实务有独到见解,于经典礼法之学,定然亦是根基深厚,方能触类旁通。臣不才,近日研读《周礼·考工记》,于其中‘弓人为弓’一节,有些许不明之处,想请教林贡士。”
来了!直接点名!
所有人的心都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周礼·考工记》?那是记载各种手工业工艺技术的古籍,极其冷僻!莫说寒门学子,就是许多世家子弟,若非专研此道,也未必能精通!这哪里是请教,分明是刁难!
“《考工记》有云:‘凡为弓,冬析干而春液角,夏治筋,秋合三材。’郑玄注曰:‘液,读为醳。’然臣遍查古籍,对此‘液’(醳)之具体制法,各家注解似有分歧。或曰‘煮’、或曰‘渍’、或曰‘揉’。不知林贡士以为,此‘液角’之‘液’,当作何解?其具体工序又如何?何以谓之‘春液角’最佳?”
问题抛出,极其刁钻冷僻!不仅问了字义解释,还深入到了具体工艺步骤和季节缘由!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进士需要掌握的范围,更像是专门考校工部匠作大监的题目!
殿内顿时一片死寂。
不少大臣都皱起了眉头,觉得郑清源此举过于刻意为难,有失身份。但世家一系的官员们,眼中却露出了看好戏的神情。
王尚书嘴角甚至难以抑制地微微上扬了一丝。李将军也抱起了胳膊,一副看你怎么出丑的姿态。
沈清言脑子里“嗡”的一声!
来了!果然来了!那“危机预感”再次给出了微弱的悸动,但这一次,预感也无力回天!
《周礼·考工记》?他穿越过来后恶补了不少经典,但这种冷门到极致的专业技术古籍,他根本就没仔细看过!原主林言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求取功名的寒门书生,更不可能去研究怎么做弓!
【液角?液是什么?醳又是什么?煮?泡?揉?春天处理牛角为什么最好?】
【完了……完全不知道……】
【系统!系统!快检索!有没有相关记载?!】
【叮!检索中……数据库相关信息残缺。需消耗200吃瓜值进行深度解析补全……】
【两百?!你怎么不去抢?!】沈清言内心哀嚎,他剩余的吃瓜值经过之前兑换,已然不多,这简直是趁火打劫!
冷汗瞬间就从他的额角、鬓边再次渗了出来,刚才勉强压下去的恐慌如同潮水般再次汹涌而至,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他站在那里,嘴唇嗫嚅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金銮殿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看着他那副窘迫异常、冷汗涔涔、哑口无言的模样。
方才策论时的惊艳才情与此刻的狼狈不堪,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世家的最后一搏,似乎,就要得手了。
郑清源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正要再次开口,乘胜追击。
就在这时——
“呵。”
一声极轻极淡,却足以让所有人心脏骤停的冷笑,自御阶之侧响起。
萧绝缓缓抬起眼眸,那目光如同两道冰锥,直刺向正准备穷追猛打的郑清源。
“郑侍郎。”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你身为礼部右侍郎,专司典仪礼法,何时兼领了工部军器监的差事?对这制弓之术,倒是钻研得精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