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的橄榄枝
翌日,天色未明,沈清言便已醒来。
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
脑海中反复盘旋着金銮殿上的惊魂、跨马游街的虚浮、以及那张冰冷如铁的王府“传唤”令。琼林宴与王府觐见,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哪里还能安然入睡。
他只是和衣躺在床榻上,睁着眼睛,望着窗外墨蓝色的天穹一点点染上熹微的晨光,听着驿馆外街道上逐渐响起的、属于京城苏醒的嘈杂声。
直到仆役小心翼翼地敲门,送来热水和崭新的进士常服,他才机械地起身洗漱。
镜中映出一张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庞,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唯有那双眼睛,在经历过极致的恐惧与压力后,反而被磨砺出一种异样的沉静与警惕。
他换上那身代表着身份跃迁的青色进士服,布料细腻,剪裁合体,却依旧无法驱散他心头的寒意。
上午时分,驿馆内渐渐热闹起来。新科进士们互相走动拜会,言语间充满了兴奋与对未来的憧憬。不少人也前来沈清言所居的小院道贺,言语恭敬,眼神中却夹杂着难以掩饰的羡慕、嫉妒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探究——对于这位横空出世、充满传奇又带着几分“邪性”传闻的寒门状元,所有人的心情都颇为复杂。
沈清言强打精神,一一应对,表现得谦逊而低调,绝口不提殿试上的风波,只将一切归功于“陛下天恩”、“王爷赏识”以及“侥幸而已”。
他深知言多必失,此刻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他,等待他出错。
就在他送走又一波道贺的同年,正准备闭门歇息片刻,好好思考晚间琼林宴和王府觐见该如何应对时,院门外再次响起了敲门声。
这一次,来人的气息似乎与之前那些兴奋的进士或殷勤的官吏都不同,沉稳而温和。
“林兄可在?谢珩冒昧来访。”
清朗温润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让沈清言微微一怔。
谢珩?那位在殿试上曾出言为他辩护的翰林院侍读?
他立刻整理了一下衣袍,亲自上前打开了院门。
门外,谢珩一袭月白色的常服,长身玉立,风姿清雅。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手中还提着一小坛看起来颇为精致的酒。
“谢大人。”沈清言连忙拱手行礼。对方是正经的朝廷官员,又是清流翘楚,地位远在他这个新科状元之上。
“林兄不必多礼。”谢珩笑着虚扶了一下,态度亲切自然,“你如今已是状元及第,你我同年相称即可。昨日跨马游街,风光无限,未来更是前程似锦,谢某特备薄酒一壶,前来道贺,聊表心意。”
“谢兄实在太客气了,快请进。”沈清言侧身将谢珩让进院内的小厅,心中却暗自警惕。无事不登三宝殿,尤其是在这个敏感的时刻,谢珩的突然到访,绝不仅仅是道贺那么简单。
两人分宾主落座,沈清言斟上两杯清茶。谢珩将那小坛酒放在桌上,笑道:“这是家父珍藏的杏花春,味道清醇,不易上头,正适合白日小酌。待晚间琼林宴,只怕少不了应酬,此刻便以茶代酒,敬林兄一杯,恭喜高中魁首,为我寒门子弟扬眉吐气!”
他举起茶杯,神色真诚。
沈清言也连忙举杯:“多谢谢兄。昨日殿上,还要多谢谢兄出言相助。”这话倒是发自真心。若非谢珩当时力挺,仅凭他一人,恐怕更难抵挡世家官员的汹汹攻势。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谢珩放下茶杯,笑容微敛,语气变得认真了几分,“更何况,谢某并非为你一人,而是为公理,为国才。林兄殿上那篇《赈灾疏》,谢某回去后反复思量,愈觉见解深刻,切中时弊,所提诸策,实乃救国良方。如此大才,若因小人作梗而埋没,岂非朝廷之失,天下百姓之憾?”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沈清言,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之意:“林兄之才,经天纬地,将来必是国之栋梁。”
沈清言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谦逊道:“谢兄过誉了,林某愧不敢当。只是些粗浅之见,侥幸入了王爷与诸位大人的眼罢了。”
“林兄过谦了。”谢珩摆摆手,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更加推心置腹,“林兄,你可知如今朝堂之势?”
沈清言心中一动,知道正题来了。他谨慎地回答:“林某初入仕途,于朝局大事,所知甚少。”
谢珩叹了口气,神色间染上一抹忧色:“如今朝中,世家势大,盘根错节,把持诸多要职,往往为一己之私,罔顾国法民瘼。科场舞弊案,不过是冰山一角。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他看向沈清言,眼神变得无比诚恳和热切:“而我等清流寒门,人微言轻,虽有心报国,却常感独木难支。如今得见林兄这般大才,如同暗夜得见明灯!谢某不才,在清流之中尚有几分薄面,若林兄不弃,谢某愿代为引荐。你我携手,联合志同道合之士,共抗世家弊政,整肃朝纲,救济天下苍生,方不负平生所学,岂不快哉?”
橄榄枝!
这是非常明确地抛出橄榄枝,邀请他加入清流阵营!
沈清言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平心而论,谢珩此人,风度翩翩,理念正直,他所描绘的愿景,也正是无数胸怀理想的读书人所追求的。对抗世家,肃清吏治,救国救民……这听起来无比正确,也极具吸引力。若能得清流助力,或许能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世家的敌意?
【谢珩人不错,理念也好……他说的,确实是我曾经想做的事情……】
【但是……】
一个冰冷的身影瞬间占据了他的脑海——萧绝。
【但是我身上秘密太多!系统的事情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还有萧绝那个阎王盯着!他把我点成状元,绝对没安好心!我现在就像他捏在手里的蚂蚱,生死都在他一念之间!】
【我若此刻投入清流,岂不是明目张胆地结党?萧绝会怎么想?他会不会觉得我试图摆脱他的控制?那后果……】
【清流固然理念好,但恐怕也未必是铁板一块,内部倾轧只怕也不少……我现在自身难保,贸然卷入,怕是死得更快!】
无数的顾虑和恐惧瞬间涌上心头,让他刚刚升起的一丝意动立刻冷却下去。
他沉默了片刻,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和遗憾交织的复杂神色,缓缓开口道:“谢兄厚爱,林某……感激不尽。谢兄所言抱负,亦是林某心之所向。能与谢兄及诸位清流君子同行,实乃林某之幸。”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而无奈:“然……林某初入朝堂,于世事人情、政务规程皆一窍不通,不过一纸上谈兵的书生罢了。昨日殿试,更是孟浪失仪,险酿大祸。此刻想来,仍是惶恐不已。林某深感才疏学浅,经验匮乏,实不敢骤然肩负如此重任,恐有负谢兄及诸位君子期望。”
他站起身,对着谢珩深深一揖:“林某斗胆,恳请谢兄允我些时日,于这宦海之中先行历练,增长见闻,沉淀心性。待他日略有寸进,若谢兄不弃,林某定当竭尽所能,为肃清朝纲、匡扶社稷尽绵薄之力!”
这番话,说得极其委婉客气,既表达了对谢珩和清流理念的认同与尊敬,又将拒绝的理由归结于自身的“年轻识浅”、“需要历练”,给足了双方面子。
谢珩听着他的话,眼中的热切和期待渐渐淡去,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他何等聪明,自然听出了沈清言话语深处的推拒之意。
他沉默了片刻,俊雅的脸上依旧维持着温和的风度,只是笑容淡了些许。他起身扶起沈清言,轻叹一声:“林兄谨慎持重,思虑周全,亦是正理。也罢,是谢某心急了。这朝堂之路,确需步步为营。既然如此,谢某便不再强求。只望林兄记得今日之言,莫忘初心。”
他拿起那坛杏花春,放在沈清言手中:“这酒,依旧留给林兄。愿他日琼林再聚,你我能真正把酒言欢,共叙抱负。”
“多谢谢兄。”沈清言接过酒坛,感觉手中沉甸甸的,心中也莫名有些发堵。他知道自己可能错过了一个重要的盟友,甚至可能让一位君子寒心,但他别无选择。
“如此,谢某便不打扰林兄休息了,晚间琼林宴再见。”谢珩拱了拱手,告辞离去。背影依旧挺拔清雅,却似乎带上了一抹淡淡的落寞。
沈清言站在门口,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情复杂难言。
【对不住了,谢珩。你的路或许是正道,但我脚下的,却是一座独木桥,桥下是万丈深渊,桥上……还有猛虎窥伺。】
他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下来。
拒绝了清流的橄榄枝,意味着他可能将更加孤立无援。前有世家虎视眈眈,后有萧绝深意难测,而他,只能依靠自己,和那个时灵时不灵、还尽会闯祸的系统,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中,独自蹚出一条生路。
晚间琼林宴,以及宴后的王府觐见,注定步步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