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乌骓马人立而起,萧绝浴血降临刑台之下的那一刻,被彻底冻结。
万籁俱寂。
所有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哀嚎声、惊叫声,都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掐断。广场上成千上万道目光,混杂着极致的震撼、无法言说的恐惧,以及一丝窥见神魔临世般的敬畏,死死地聚焦在那一点——刑台之下,血染玄衣的身影之上。
他站在那里,便是尸山血海的缩影,便是摧垮一切阻碍的意志化身。粘稠的鲜血顺着玄色衣袍的下摆滴滴答答落下,在他脚下汇聚成一小滩暗红色的血洼。左肩处,折断的箭杆狰狞地突出,周围的布料被浸染得一片深泞。可他持剑的手稳如磐石,那双赤红的眼眸,燃烧着仿佛能焚尽苍穹的火焰,穿透了最后短短的距离,牢牢锁死在刑台之上,那道跪着的、清瘦脆弱的白色身影。
这一眼,跨越了生死,穿透了荣辱,无视了这世间所有的规则与藩篱。
“保护刑台!拦住他!”
监斩官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带着哭腔和歇斯底里的恐惧,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几名距离刑台最近的刽子手副手和精锐守卫,被这声音惊醒,强忍着灵魂深处的战栗,硬着头皮,举起刀剑,试图组成最后一道脆弱的防线,拦在刑台台阶之前。
然而,他们的动作,在萧绝眼中,慢得如同凝滞的蝼蚁。
“嗡——!”
长剑发出嗜血的轻鸣,萧绝甚至没有给他们摆开阵型的机会。他足尖猛地一点马镫,身形如一只巨大的玄色血鹰,从乌骓马背上腾空而起!动作快得只剩下一道模糊的残影,裹挟着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凛冽如实质的杀气,直扑刑台!
“拦住……”一名刽子手副手刚吼出两个字,眼前便是剑光一闪!
他甚至没看清萧绝是如何出剑的,只觉喉间一凉,所有的声音便被骤然切断,瞪大着难以置信的双眼,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萧绝的身形没有丝毫停滞,如同鬼魅般在狭窄的刑台台阶上闪烁腾挪。剑光每一次闪烁,都必然带起一蓬凄艳的血花,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惨叫或闷哼。试图阻挡的守卫,不是被凌厉的剑气震飞下高台,便是被精准地一剑封喉,或是挑断手筋,失去抵抗能力。
他并非嗜杀,此刻的他,目标明确到极致——清除通往沈清言道路上的一切障碍,用最快、最有效的方式!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从萧绝飞身下马到踏上刑台顶端,不过短短两三个呼吸的时间。
当最后一名挡在身前的守卫捂着喷血的脖颈倒下,萧绝的身影,终于完全笼罩了刑台的中心。
那名原本高举鬼头刀的主刽子手,此刻已是面无人色,握着那柄沉重屠刀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筛糠。萧绝甚至没有看他,只是用那双赤红的、仿佛蕴藏着无尽血海的眼眸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仅仅是一眼!
那刽子手便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仿佛被史前凶兽盯上,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再也握不住那柄象征着死亡的法器。
“哐当——!”
沉重的鬼头刀脱手落下,砸在刑台的木地板上,发出沉闷而刺耳的响声。这声音,也如同最终宣判的钟声,敲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萧绝不再理会这失去威胁的刽子手,他的目光,终于毫无阻隔地,落在了跪在地上的沈清言身上。
沈清言同样仰着头看着他。
四目再次相对。
近距离之下,沈清言更能清晰地看到萧绝此刻的模样。玄色常服已被鲜血浸透,分不清哪些是敌人的,哪些是他自己的。肩头那支断箭触目惊心,他的脸上溅满了暗红色的血点,发丝凌乱地黏在额角颊边,整个人如同从血池地狱里爬出来。
可就是这样一副狼狈、疯狂、煞气冲天的模样,却让沈清言一直强忍在眼眶中的泪水,瞬间决堤。
他看到萧绝赤红眼底深处,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失而复得的狂澜,以及那被疯狂掩盖着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几乎碎裂的后怕。
萧绝一步踏前,无视了周围可能还存在的威胁,无视了台下无数震惊的目光,无视了这天地间的一切。他手中的长剑“哐啷”一声归入鞘中,空出的右手并指如刀,凝聚着精纯的内力,猛地挥向沈清言身上那沉重、冰冷,禁锢了他所有尊严与生机的枷锁!
“咔嚓!咔嚓!”
两声脆响!精铁打造的枷锁和脚镣,在那蕴含着无匹内力与决绝意志的手刀下,应声而断!碎裂的铁块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束缚消失的刹那,沈清言因长时间跪缚而麻木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软倒。
就在他即将坠地的瞬间,一双坚实有力的手臂,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将他揽入了一个宽阔、炽热,却又弥漫着浓重血腥味的怀抱之中!
这个怀抱,是如此用力,几乎要将他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里。那力道,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带着踏破尸山血海也不肯放手的偏执,带着一种毁灭一切也要护他周全的疯狂。
萧绝紧紧地、紧紧地抱着他,仿佛要通过这紧密的相贴,来确认他的存在,来驱散那几乎将他逼疯的、即将失去他的恐惧。他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沈清言颈侧,贪婪地呼吸着那熟悉又清浅的气息,试图用这气息覆盖掉鼻尖萦绕不散的血腥。
“清言……”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如同被砂石磨过,带着激战后的疲惫和内力剧烈消耗的虚浮,却又蕴含着一种足以劈开一切阴霾、令人心安神定的强大力量,“别怕!本王来了!”
短短六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沈清言心中所有压抑的情感闸门。
泪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萧绝肩头染血的衣料。他身体微微颤抖着,被枷锁磨破的手腕无力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用尽此刻能调动的全部力气,紧紧抓住了萧绝背后湿透的、冰冷的、沾满血污的衣袍。
仿佛抓住了狂风巨浪中唯一的浮木,抓住了坠入深渊前最后的光。
“萧绝……”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浸满了难以言说的痛苦、担忧和深不见底的情愫,“你……你不该来……”
你不该来这龙潭虎穴,不该为你背负这滔天罪责,不该为你……与整个天下为敌。
这句话,他没有说完,但萧绝听懂了。
萧绝将他搂得更紧,几乎要将他肺里的空气都挤压出来。他抬起头,赤红的眼眸扫过台下那些惊惧交加、蠢蠢欲动却又不敢上前的士兵,扫过监斩台上那些面如死灰的官员,最后,目光落回怀中之人苍白挂泪的脸上。
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决绝:
“这世上,没有本王不该去的地方。”
“更没有谁能动你分毫。”
“天若要罚,本王便逆了这天!”
话音落下,他猛地打横将沈清言抱起。沈清言轻飘飘的体重让他心头再次一痛。不再有枷锁的束缚,那身刺眼的白色囚服,此刻在他怀中,显得如此脆弱,又如此珍贵。
被拦在刑台之下的乌骓马,发出一声焦躁而又充满灵性的嘶鸣。
萧绝抱着沈清言,一步步走向刑台边缘。他的步伐沉稳而坚定,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跳之上。台下黑压压的士兵,握着兵器,面面相觑,在那双赤瞳的逼视下,竟无一人敢率先上前。
他来到刑台边缘,看准位置,纵身一跃,抱着沈清言稳稳地落回了乌骓马背上。
“抱紧我。”
萧绝低声对怀中的人说道,一手紧紧环住沈清言的腰,将他牢牢固定在自己胸前,另一只手,再次握住了那柄饮血无数的长剑剑柄。
沈清言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他顺从地靠在萧绝冰冷染血的铠甲(常服下的软甲)上,双手环住了他的腰身。耳边是他强劲却稍显急促的心跳,鼻尖是他身上浓重的血腥与熟悉的冷冽气息交织。这一刻,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彷徨,似乎都找到了归宿。
萧绝低头,最后看了一眼怀中失而复得的珍宝,赤红的眼眸中,疯狂稍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坚定的守护意志。
他抬起头,望向皇宫的方向,望向那重重叠叠的、象征着权力与规则的宫墙,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讥诮的弧度。
“驾!”
乌骓马发出一声震天长嘶,载着相拥的两人,向着来时的方向,向着那未知的、注定布满荆棘与刀剑的前路,绝尘而去!
身后,是死寂的法场,是遍地的狼藉与尸骸,是无数双惊魂未定、写满复杂情绪的眼睛。
血染的道路已然铺就,怀抱中的人亦不容再失。
这天下,若要倾覆,那便——倾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