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绝病倒的消息,如同一声沉重的暮钟,敲响在帝国的心脏。尽管太医署竭尽全力,沈清言寸步不离地精心照料,但他的病体如同被蛀空根基的参天巨树,外表虽依旧挺拔,内里却已难复旧观。呕血之症虽止,但元气大伤后的虚弱却持久地缠绕着他,昔日那双锐利如鹰隼的赤眸,也时常蒙上一层难以驱散的疲惫。
在病榻上缠绵了近月后,一个秋意深浓的清晨,萧绝靠着引枕,望着窗外凋零的梧桐,对守在身旁的沈清言平静开口:“是时候了。”
沈清言正为他调整药碗温度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了然。他抬起眼,与萧绝的目光相遇,无需多言,彼此心中已是一片澄澈。他们等待的,正是一个合适的契机,而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病,无疑是最好的理由。
数日后,两封言辞恳切、情理兼备的奏表,被同时呈递至年轻皇帝萧宸的御案之上。
第一封,来自摄政王萧绝。
他以极其恭谨却难掩虚弱的笔触写道:“臣萧绝谨奏:臣本武夫,蒙先帝托付,辅佐幼主,夙夜忧惧,敢不竭诚?然臣才疏德薄,近年来沉疴缠身,西域旧毒时复发作,巫蛊一案更损心神,今元气大溃,呕血昏聩,实乃天罚……太医屡言,非深山静养、摈绝俗务不可延寿。臣每思及先帝遗命,未尝不惶恐汗下,然此残躯,实难再荷摄政之重责,恐误国事,负圣恩……恳请陛下念臣微劳,准臣辞去摄政王一职,俾得安心养疴。臣愿保留亲王虚衔,以为陛下屏藩,然不再预闻朝政……”
字里行间,充满了英雄末路的无奈与对国事的挂牵,将一切归咎于己身病体,未提半分功成身退之意,给足了皇帝台阶与体面。
第二封,来自丞相沈清言。
他的奏表则更显文人风骨与淡泊之心:“臣沈清言谨奏:臣起自微末,蒙陛下与摄政王不弃,委以重任,常感兢惕。然臣资质鲁钝,近年来总揽内阁,精力耗损过甚,常感力不从心,恐负圣托。且格物一院,关乎国计民生之根本,臣每欲潜心钻研,以报陛下,奈何政务繁冗,分身乏术……今摄政王病体需人照料,臣与之谊兼师友,岂能袖手?臣恳请陛下体恤,准臣辞去内阁首辅之职,俾得专心格物院事务,并稍尽照拂之责。臣愿保留忠国公爵位及格物院虚职,以备咨询……”
他的理由,半公半私,既有“精力不济”的托词,也有“专心格物”的公心,更有“照料病友”的私谊,情理兼备,令人动容。
两封辞表一经传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两块巨石,瞬间在朝野掀起滔天巨浪!
百官震惊,议论纷纷。有人扼腕叹息,认为帝国失去了两根擎天巨柱;有人暗自揣测,这是否是功高震主后不得已的急流勇退;也有人敏锐地意识到,一个时代,真的即将落幕了。然而,震惊过后,细想却又在情理之中。摄政王病重至此,确难理政;沈相与摄政王情谊深厚,辞官照料,亦是士林佳话;且陛下已然亲政,新政根基稳固,海疆初靖,似乎……也确实不再需要这两位权势滔天的臣子继续站在权力的最前沿了。
紫宸殿内,年轻皇帝萧宸手持两份辞表,默然良久。他想起皇叔呕血昏倒时那骇人的场景,想起沈相衣不解带守候病榻的憔悴,想起他们多年来为自己、为这江山社稷殚精竭虑……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即将彻底掌握权柄的些微激动,有对两位辅政重臣的深切感激与不舍,更有一种骤然失去倚靠的茫然与恐慌。
他亲自驾临摄政王府探病,在萧绝的病榻前,看着皇叔苍白消瘦的面容,他的眼圈红了。
“皇叔,沈相……朝廷离不开你们啊!”萧宸的声音带着哽咽,紧紧握住萧绝无力垂在床边的手,“朕……朕还需要你们的辅佐!”
萧绝靠在枕上,微微摇头,声音虚弱却清晰:“陛下已堪大任,朝中贤才济济,韩震、周文渊等皆可倚重……臣等老病之躯,已不堪驱策,留在朝中,反成陛下掣肘……恳请陛下,成全。”
沈清言也在一旁躬身道:“陛下,江山代有才人出。如今新政已入正轨,陛下正当锐意进取,臣等在此,恐令新政带上旧臣烙印,于国于陛下,皆非益事。且王爷之病,确需静养,臣亦心系格物,望陛下体谅。”
他们的言辞恳切,理由充分,处处为皇帝、为国家着想。萧宸看着他们,一个是抚育教导他、为他扫平一切障碍的皇叔,一个是学识渊博、为他安定天下民心的老师,此刻都如此坚定地要求离去。他心中明白,这或许是最好,也是最终的结局。
再三挽留,终究拗不过两人的决意。
最终,萧宸含泪准奏。
他颁布圣旨,褒扬摄政王萧绝“定鼎社稷,功在千秋”,允其辞去摄政王之职,保留“靖安亲王”爵位,享双倍亲王俸禄,赐丹书铁券,许其于王府或任何选定的静养之地安心休憩。同时,褒扬丞相沈清言“经纬之才,格物利民”,允其辞去内阁首辅及一切行政实职,保留“忠国公”爵位及“格物院名誉院正”头衔,可随时入格物院指导研究。
圣旨一下,标志着延续数年的“摄政-辅政”时代,正式落下帷幕。
卸下重担的那一日,萧绝的精神似乎都好了几分。他靠在躺椅上,看着沈清言指挥仆役整理书房中那些堆积如山的奏章、地图和军报,准备将它们封存入库。
“终于……可以轻松了。”萧绝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气息中,带着卸下千斤重担后的释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沈清言走到他身边,将一件薄毯轻轻盖在他膝上,微笑道:“是啊,接下来的路,该他们自己走了。而我们……”他顿了顿,眼中流淌着温暖的光,“也该为我们自己的路做准备了。”
萧绝抬手,握住他微凉的手指,用力攥紧。
“嗯。”他闭上眼,感受着透过窗棂洒落的、不再掺杂任何权谋与纷争的阳光,唇角微微扬起一个清浅的、真实的弧度。
归隐的序曲,已然奏响。通往山清水秀之约的道路,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