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专案组的暗查在有条不紊地推进，护粮军押送的第二批粮草也已顺利抵达灾区，在兵士与灾民代表的共同监督下开始分发，民怨稍平。朝堂上那些关于“操切”的议论，在皇帝沉静而坚决的态度面前，暂时未能掀起更大的风浪。
萧宸逐渐找回了些许身为帝王的节奏感。每日批阅奏章时，他会有意识地过滤那些华而不实的辞藻，朱批愈发简洁务实。偶尔遇到特别空洞乏味的折子，脑中还是会条件反射般闪过类似“不如去种地”的犀利点评，但他已能很好地控制住，只在心底莞尔一笑，继而写下“据实奏报，勿尚虚文”之类的规诫。
这一日，处理完一批紧急政务后，萧宸的目光落在了案头一份不那么起眼、却让他有些好奇的奏章上。奏章来自格物院，主事者是那位总有许多新奇想法、被皇叔萧绝称为“国之奇士”的沈清言。奏章标题颇为平实：《请于京中试设蒙学馆并刊行通俗教化书籍事》。
“蒙学馆？”萧宸翻开奏章，仔细阅读起来。
奏章中，沈清言先是简要汇报了格物院近期在农具改良、水利模型测算等方面的进展，随后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新的构想。他认为，格物之学乃至百工技艺的兴盛，根基在于人才的源源不断，而人才的萌芽，始于童蒙。如今官学多为富家子弟所设，许多贫寒聪慧的孩童因无钱读书，早早失学，或为生计所困，或浑噩度日，实为国家之损失。
故此，他奏请于京城之内，由格物院牵头，试办数所“蒙学馆”。这些学馆不收费，专招家境贫寒、年岁在六至十二岁之间的童子，教授最基础的识字、算学，并辅以贴近生活的“基础格物”——即认识常见的草木谷物、了解四季变化、知晓些最简单的物理常识（如杠杆、流水之力等）。同时，他还提请组织人手，编写两本面向广大农户与匠户的通俗书籍：《农桑辑要》与《百工启蒙》。前者需用最浅白的语言，图文并茂地总结实用的耕作、蚕桑、水利知识；后者则介绍一些基础的工具使用、材料辨识、简易工艺原理，旨在提升普通工匠的技艺基础。
沈清言在奏章中写道：“……教化之兴，非独在庙堂之高，亦在闾阎之远。识得百字，可明官府文告；通晓算数，不为奸商所欺；略知物性，则能避害趋利，改良生计。此非徒耗钱粮之事，实乃固本培元、开启民智之渐。京师首善之地，试行此法，若果有成效，再推及州府，则十年之后，或有可观之变……”
奏章写得条理清晰，理由充分，甚至预估了初步的所需银两（主要用于租赁房舍、置办简单桌椅文具、支付聘请教习的微薄津贴及刻板印书），数目并不算大，且言明可由格物院现有经费中挤出一部分，再请内帑酌情补充少许即可。
萧宸读着，觉得这主意颇有新意，也似乎有些道理。开启民智，他是认同的。只是……朝廷财力始终吃紧，西北赈灾、边防军饷处处要用钱，专门拨款给贫寒孩童办学、印这种“通俗小书”，会不会被朝臣议论为“不急之务”、“好高骛远”？
他正沉吟间，沈清言恰好奉召前来，汇报格物院一项新式水车模型的测试进展。事毕，萧宸便顺势拿起那份奏章，问道：“沈师傅，你这设立蒙学馆、刊行通俗书籍的构想，朕看了。用意是好的，只是……眼下朝廷用度紧张，西北之事未平，此时推行此类教化之举，是否时机稍早？恐惹物议。”
沈清言接过内侍转递的奏章副本，快速扫了一眼自己早已拟好的内容，面色平静。他早已料到皇帝会有此一问。
实际上，推动基础教育和实用知识普及，是沈清言深思熟虑后的一步棋。西北贪腐案暴露出的，不仅是官吏品行问题，更是基层治理的脆弱和民众的无力。若百姓多些识见，对官府运作多些了解，对自身权益多些认知，宵小之辈上下其手的空间便会小很多。而从长远看，国家真正的发展，离不开大量有一定文化基础、掌握实用技能的劳动者。
这些道理，他可以在奏章里写，也可以现在对皇帝说。但此刻，看着萧宸略显犹豫、更关注“时机”和“物议”的神情，沈清言心中那股熟悉的、想要更直接表达核心关切的念头又升腾起来。他整理了一下思绪，准备用更委婉但系统的方式阐述，然而内心的核心感慨却不由自主地率先浮现：
【治国根本在育人啊！粮食赈济是一时，杀贪官是一阵，可若没有明白事理的百姓，没有源源不断能识字、会算数、懂点技术的新血，这国家就像只修补漏水的破船，哪里漏了堵哪里，永远治不完。现在播下几颗读书识理的种子，花不了太多钱，却可能在十年二十年后，长出支撑朝堂、兴盛百业的栋梁。这才是真正的固本之策，比多养几万兵、多修几座庙都要紧！小皇帝还是被眼前麻烦绊住了脚，没看到更长远的棋……】
这番心声感慨良多，既有对教育战略地位的深刻认知，也有一丝对萧宸局限于眼前政务的无奈。
就在沈清言准备将心中所想，转化为更符合君臣奏对礼仪的言辞时，坐在御案后的萧宸，眉头忽然动了一下。
最近，他似乎对这种“灵光一现”越来越熟悉了。有时是在批阅奏章遇到难题时，有时是在倾听臣工辩论时，沈清言那清晰、深刻、偶尔带着点调侃的思维脉络，会像一道无形的涟漪，与他自己的思考产生某种奇特的共鸣。此刻，他仿佛又捕捉到了那种特殊的“频率”——一种超越具体事务、直指根本的深远考量。
“治国根本……在育人？”萧宸下意识地低声重复了这最关键的一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奏章的边缘。这句话像一道亮光，瞬间刺破了他方才的犹豫。
是啊，赈灾、惩贪、练兵、理财，这些都是治标。可标治完了，若没有新的人才涌现，没有更广泛的民众理解并支持朝廷的政令，甚至具备配合发展的基础能力，一切岂不是又容易回到老路？那些被揪出来的贪官污吏，当年或许也是读过圣贤书的，可为民之心、务实之能，显然远远不够。仅仅靠现有的官员选拔和教育体系，似乎难以杜绝类似问题。
而沈师傅所提的蒙学馆和通俗书籍，不正是在尝试拓宽“育人”的底层土壤吗？让更多贫寒孩子有机会接触最基础的知识，让农夫工匠能学到更实用的技能，这看似微小，却是在从根本上慢慢改变一些东西。所需费用，比起军费赈款，确实不算什么。
萧宸眼中的犹豫逐渐被一种豁然开朗的明悟所取代。他想起了沈清言之前在御书房教导他“抽丝剥茧”、“治标治本”的思路。西北贪腐是标，吏治不清、监督不力是本。而再往深处想，吏治的人才从哪里来？民众的监督意识如何产生？或许，这“育人”二字，指向的是更根本的“本”。
沈清言此时已整理好语言，正准备开口阐述“教化乃长治久安之基”的道理，却见萧宸忽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先前的那点迟疑已消失无踪。
“沈师傅，”萧宸的声音变得坚定，“你所奏之事，朕准了！”
沈清言微微一怔，这反应比他预想的要快，要果断。
萧宸拿起朱笔，一边在奏章上疾书，一边说道：“治国确需长远眼光。人才如活水，当开源扩流，不仅限于官学一途。开启民智，授以实用之学，乃固本培元之善政。”他笔下不停，已是批阅：“办学刊书，立意深远。着即照所请办理。所需银两，除格物院可调配部分外，不足之数，由内帑拨付专款三千两，务必使蒙学馆得以设立，书籍得以刊行。首批可在东西南北四城各择适宜处试办一馆，优先选取确实贫寒、资质尚可之童。书籍编纂，务求通俗易懂，切于实用，可多配插图。此事由格物院总领，沈卿统筹，可便宜行事。”
批完，他放下笔，看向沈清言，眼中带着一种刚刚做出重要决断的奕奕神采：“沈师傅，此事便托付与你了。不必顾虑太多物议，尽快办起来。朕倒要看看，这播下的种子，将来能开出怎样的花。”
沈清言看着御批上那清晰有力的字迹，听着皇帝这番与他内心所想高度契合、甚至更加坚决的指令，心中一时感慨万千。他隐约感觉到，萧宸的决断背后，似乎有自己那未曾宣之于口的心声的影子。这“心声教导”的副作用，看来并不仅限于闹出笑话，竟也能在关键处引发如此积极的共鸣？
他压下心头的微妙感触，深深躬身：“臣，领旨。必当尽心竭力，不负陛下所托。”
旨意一下，格物院立刻行动起来。沈清言本就早有腹案，很快便在京中相对僻静但贫户较多的地段，租赁了四处大小合适的院落，稍加修葺，置办了简单的桌椅黑板。教习的人选，他没有全用格物院的博士（那些人学问深但未必擅长蒙童教学），而是聘请了几位科举无望、但功底扎实、性情耐心的老童生，以及两位精通算账的老账房，甚至还请了一位退休的老花匠和一位经验丰富的老木匠，准备轮流讲授最基础的“格物”与“百工”常识。
蒙学馆招收学童的消息一出，起初并未引起太大波澜，只有附近贫苦人家将信将疑。直到真的有几个孩子被免费接收，发了笔墨纸砚（最廉价的），每日有先生认真教导识字算数，还讲些有趣的草木虫鱼故事，消息才渐渐传开。报名者逐渐多了起来，沈清言定了规矩，需里正或邻人作保，确认家境贫寒，且孩子本人有求学之心（由简单问话观察），择优收录。每馆暂定收三十人。
与此同时，《农桑辑要》与《百工启蒙》的编纂也紧锣密鼓地开始了。沈清言亲自拟定大纲，召集了几位精通农事、工艺的格物院同仁，并特意找了两位善于画工笔画的画师，要求文字务必口语化，摒弃之乎者也，关键步骤配以清晰图解。初稿出来后，他甚至还让人念给不识字的老年农户和老工匠听，反复修改，直到他们能完全听懂、点头称是为止。
朝廷专款拨付到位，刻板印刷顺利进行。两本小书设计得轻薄结实，价格压到极低，近乎成本，准备通过格物院的关系网络，向京畿乃至外地州府的官学、善堂、乃至较大的集市书铺推广。
事情推进得颇为顺利，但朝中的议论终究还是来了。果然有御史上了奏折，质疑“以朝廷之帑，养贫贱之童，习微末之技”，认为这是“淆乱正统，不急国本”，甚至隐晦地批评皇帝“为奇技淫巧所惑，轻忽圣贤正道”。
这一次，萧宸没有动怒，也没有急于辩解。他只是在一次小朝会上，平静地将那两份奏折留中不发，然后对着满朝文武，淡淡地说了一句：“西北灾民，若多几人识得朝廷赈济章程，知晓如何核算自家应得粮米，贪吏是否更难欺瞒？天下工匠，若多几人明白尺度规格，通晓物料特性，朝廷所需器物，是否更易精良？朕以为，让百姓多识几个字，多会算几笔账，多懂一点安身立命的实在本事，非但无碍圣贤之道，反倒是践行‘富民’、‘教民’之古训。此事，朕意已决，诸卿不必再议。”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联想到西北专案组正在深挖、随时可能爆出大案的背景，那些还想说话的臣子，掂量了一下，终究把话咽了回去。
下朝后，萧宸信步来到御花园，看着春日里蓬勃生长的草木，心中一片澄明。他想起沈清言奏章里那句“十年之后，或有可观之变”，又想起自己决断时脑海中闪过的“治国根本在育人”。
也许，沈师傅那些未曾直接说出口、却总能让他“听”到的深意，正是他现在最需要学习的东西。不仅仅是如何处理具体政务，更是如何去思考这个国家的未来。
格物院那几间不起眼的蒙学馆里，传出的稚嫩读书声，和那两本正在刻印的、带着墨香与图画的小书，或许真的在为一个帝国的未来，埋下一些不一样的种子。而年轻的皇帝，正在学习如何为这些种子，撑开一片可以生长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