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铭将信扔到桌子上,似乎已经习惯了老头子每日的催返。毕竟人老了,总是希望身边多个亲人,这样才不会觉得太过于寂寞。
李弈箫问道:“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陈铭思考了一番,回答。
“这边已经没事了,后天回常青城吧,别让老头子等太久。”
“你呀你,说不急,是一点也不急。一说急那不即刻,就是马上。”
李弈箫日常调侃着陈铭。
陈铭要走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北河流域。
百姓们在天佑元年五月十八日,冒着小雨,自发在道路两旁恭送着陈大人离开。
或许这件事对陈铭的政治生涯来说,算不得什么,他只是做了一个自己理想中官员该做的。可对于这大封建之下的百姓来说,稻子熟了几千次,被当人看第一次。
陈铭掀开车帘,看着曾经形如枯蒿的百姓,现在脸上稍有血色。
陈铭想着,他们或是为了自己的离去而哭泣,或是为了生活而用祈盼的眼神注视着自己,仿佛这般便可让马车停下。
陈铭倍感触动,掀开前车帘,从马车中探出身子,向着两旁的百姓作揖致谢。
“回去吧,下着雨呢。”
“回去吧,别让家中的老者挂念。”
“回去吧,莫要肩上的孩子着凉。”
三声呼唤没能散退两旁的百姓,也同样没能留住远去的马车。
声音被雨水混淆,一时间竟分不清是说与百姓,还是说与陈铭;是劝回?还是劝去?
马车行了很久,雨也越下越大,直至两旁,再也见不到送别的百姓,陈铭却还站在车外,一言不发。
“好了怀安,别想了,你若病了,百姓会因此而生愧的。”
陈铭点点头,低头看着自己这身绯红的官袍,内心五味杂陈,不知自己是否真的配得上它,配得上百姓。
转身掀开车帘,无意间瞥见马车旁插着的系着红缎的柳枝,释然一笑,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回到马车里,李弈箫难得没有责备浑身湿透的陈怀安,只是将一件干衣服放到一旁。
陈怀安料到今日有雨,特意让人在马车中备了炉子,本意是怕李弈箫着凉,未曾想,自己确实先用上了。
陈怀安将上半身脱个精光,湿衣服架在炉上烘干。
李弈箫盯着陈怀安有些出神,陈怀安见此赶忙将一旁的干衣服穿好,并向李弈箫挤出一个笑脸。
“还疼吗?”
李弈箫伸手将陈怀安的袖子挽起,右手手臂上满是伤疤,相比之下左小臂内侧为怀王割肉所留得伤疤,当真算不得什么。
“很早之前的事了,早好了呢,”陈怀安将袖子放下,很真诚的笑着看着李弈箫,“不疼的。”
在李弈箫的印象中,陈怀安总是连裳长裤,内衬的白衫几乎从不离身,她从来没有在清醒的时候见过陈怀安赤着身子,哪怕是将袖子挽高,也未曾见过。
李弈箫的话,让好不容易从泥潭中走出的陈怀安再度跌落深渊,一股强烈的不安和自卑仿佛是这具身体与生俱来的。
没来由的恐慌,令陈怀安紧紧的握住了李弈箫的手,就像一个偷东西的贼在等待迎接失主的指认。
李弈箫用手轻抚陈怀安,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野猫。
“没事的,一切都过去了。陈怀安要向前看,我会陪着陈怀安,一直陪着陈怀安,迎接每一个明天。”
陈怀安将头靠在李弈箫肩上,没有一点剑斩奸佞的夕日风光,只有内心深处灵魂在寻求片刻的宁静。
一路上陈怀安同李弈箫说了很多事情,一个脆弱灵魂接纳两段不同悲伤的记忆,这才是真正的陈怀安。
马车到达常青城,陈怀安将李弈箫扶下马车,一行人徒步进城。
陈易文消息得到的有些迟,故而没能及时到城外迎接,骑着驴子紧赶慢赶,还是只在城中的集市上,才从一行人接头。
“六子!是六子!哎呦歪,我的六子,你可算回来了。”
陈易文一个急杀驴,险些从驴上摔下来,好不容易固定在眼前的叆叇又移了位置。
陈怀安帮陈易文将叆叇扶正,无奈的看向自家这冒失的老头子,调侃道。
“怎么一把年纪了,还喜欢整高难度动作?”
陈易文用手掐住陈怀安的脸,有些心疼。
“六子都瘦了,”陈易文又转头看向李弈箫,“弈箫也瘦了不少,这段时间可真是苦了你们二人了。”
因为二人回城,常青城敲锣打鼓,欢天喜地的像是在过新年,这座看起来朴实而古老的城池从不缺乏新生,对一切都充满着包容。
陈怀安在常青城的日子过得十分惬意,跟陈皙斗鸡看皮影,和初新、初玖这几个侄子辈的家伙,一起去自己兄弟辈的田里,偷瓜摸枣。
陈怀安时不时还会带上李弈箫,李弈箫对斗鸡什么的并不感兴趣,却很是喜欢看一旁的蹴鞠和“马”球。
陈怀安为了哄李弈箫开心,拉着斗鸡刚输掉伙食费的陈皙等人,临时组建了一个小队,向一旁的蹴鞠队发起了挑战。
陈怀安寻思着,蹴鞠这玩意儿应该同足球差不多,以自己这高超的技术不出意外——一败涂地,一塌糊涂。
气喘吁吁的趴在栏杆上,看李弈箫无奈扶额。
下一秒,对方球队的队长将一捧白面糊在陈怀安脸上,陈怀安一呼气从口中喷出不少白面,顿时引得周围人哄堂大笑。
李弈箫也不例外,掩嘴轻笑。
重新整理一番仪容仪表后,几人开始打道回府,路上陈怀安还不时的吐槽一下身边的陈皙。
“怀合兄,恁年轻的时候不是号称蹴鞠常青城无敌脚吗?今天怎么这么拉稀?”
“你负重二百斤试试,你信不信你到我这个年纪,身体也好不到哪里去?”
陈皙说着还拍了拍他的大“胃袋”。
陈皙确实提醒了陈怀安,这常青城的肥胖率确实高的离谱,都快赶上自由美利坚了。经过陈怀安这么长时间的观察,常青城陈氏的两大通病——肥胖and眼疾。
“爹爹!”稚嫩的声音传出,一个长相俏皮可爱的小姑娘,猛地冲进了陈皙怀中。
陈皙将自己闺女高高举起。
“芹儿!你怎么来了?”
“你要让我来的,你又去斗鸡了,怎么身上一股鸡的味道?娘可说了,你若再斗鸡就打断你的狗腿。”
“没没没,怎么会呢我?我…我这是跟你小叔他们去踢蹴鞠去了。你小叔作东,请你爹吃的烧鸡。”
“真的?”芹儿歪着头,对陈皙的话持怀疑态度。
“真的,真的,不信你问你小叔。”陈皙拼命点头。
“好吧,娘说易文爷爷让你们去城外,嗯…东城门去一下,他说皇帝说要有大人物来,让人务必齐一些。”
陈皙将芹儿放到地上,对着一旁的陈初玖说道。
“小玖,你们这些初字辈的小辈就别去了吧,你帮我把芹儿送回去,我跟你怀安叔婶一家去就行。”
“行,芹儿来玖儿哥这吧,玖儿哥送你回家。”
芹儿转身又冲到陈初玖怀中,双手环着陈初玖的脖子,像个大号的公仔挂件。
当三人到达东门时,这里已经聚了不少人,年长的人都穿着正装,小声讨论着来的人会是谁。
“皇帝说是大人物,该不会是他亲临吧?”
“这不可能,我觉得是钦差大臣。”
“大臣配让我们等着?起码得是个王爷。”
……
陈怀安带着李弈箫站在陈易文身后,对众人的话题提不起一点兴趣,反倒是在同李弈箫讨论,下次踢球给箫儿安排个什么位置,才能既安全又有参与感。
陈易文出声打断二人。
“想要安全就试试【白打】呗。”
正在三人激烈讨论蹴鞠的时候,一辆马车缓缓驶入众人的视线。驾车的人身穿蓝色飞鱼服,众人见此赶忙噤声。
马车在众人面前停下,马车中的人未出来,众人也不敢贸然上前,驾车的锦衣卫扭头看向躲在陈易文身后的陈怀安,抱拳问候道。
“陈大人,真是好久不见。”
陈怀安有些懵,他并不认识面前的锦衣卫,却也上前一步回礼道。
“见过锦衣卫大人,不知大人前来有何贵干?”
锦衣卫掀开车帘的瞬间回道。
“送人。”
“什么人?”
“您过来瞧瞧,不就知晓了。”
锦衣卫说完,一人便从马车中探出身子。
陈怀安与其对视,瞳孔一震,面前的人至少跟自己有八分相像,盯着对方走到自己面前,陈怀安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整个人与世隔绝。
人群中,一位长者惊呼道。
“陈蕲!”
陈易文即使时隔十几年,但仍是一眼便认出面前的人。
陈怀安盯着陈蕲,脑中依旧是一片空白,下一秒刺骨的含义深入骨髓,在众声“陈蕲”中陈怀安被李弈箫一声“陈铭!”拉回现实。
口中充斥着铁锈的腥味,低头看去,一把匕首深深的插在自己胸前。伴随着陈蕲手中再一用力,大量的鲜血从陈怀安口中淌出,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六子,六子!”
匕首被陈蕲拔出,李弈箫冲到陈怀安面前,陈蕲的匕首再度落下,半空中却被陈怀安用手死死握住。
陈皙冲上来,靠着体型优势控制住陈皙。
陈怀安终于撑不住倒在地上,李弈箫怎么也止不住陈怀安不断涌出的鲜血。
“陈怀安,陈怀安!醒醒,别睡,千万别睡呀陈怀安,陈怀安你快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