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医正的话,听到了?”厉霆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淡。
阿弃点了点头,依旧看着自己的手指。
“感觉如何?”厉霆走近几步,站在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感觉如何?
阿弃抬起头,看向厉霆。
他想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找到一丝答案,一丝关于他未来命运的暗示。
但他只看到了一片冰冷的、毫无波澜的深潭。
“不知道。”他如实回答,声音干涩。
失去了那层扭曲的滤镜,世界以原本的面目呈现在他面前,清晰,坚硬,却也……索然无味。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自处。
厉霆对于他这个回答,似乎并不意外。
他伸出手,并非触碰阿弃,而是拿起了谷医正留下的、最后那份调理的药方,扫了一眼。
“既然‘病’已好了,”厉霆将药方随手丢在案上,发出轻微的“啪”声,“有些规矩,也该重新立一立。”
阿弃的心微微一紧。
“从明日起,恢复劳作。”厉霆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下达一道再普通不过的军令,“藏书阁尚未清理完毕,依旧归你。”
劳作。
藏书阁。
阿弃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曾经,那里是他隐秘的“乐园”,是能带给他扭曲欢愉的场所。
如今……
他无法想象,当冰冷的井水、沉重的书简、重复的擦拭动作,带来的不再是酣畅淋漓的“享受”,而是真实的疲惫和酸痛时,会是什么感觉。
那还会是“乐园”吗?
抑或是,变成了真正的……刑罚?
“至于其他,”厉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穿衣,用膳,起居,皆按府中规矩。若有不适应……”
他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带着绝对的掌控力。
“……也得适应。”
阿弃闭上了眼睛。
他明白了。
“治愈”他,并非终点。
只是一个开始。一个让他变得更“好用”,更能清晰感知并服从那套冰冷规则的开始。
他不再是可以沉浸在自身扭曲世界中、对外界赏罚模糊不清的怪物。
他现在是一个感知“正常”的、需要明确知道何为“赏”何为“罚”的……工具。
厉霆不需要一个沉溺痛苦的疯子,也不需要一个麻木不仁的木头。
他需要一个能对“规则”做出准确反应的、活生生的……人偶。
“是。”阿弃低声应道。
除了这个字,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厉霆似乎满意了他的顺从,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静室。
第二日,拂晓。
阿弃换上了一套新的粗布短打——依旧是仆役的服饰,料子却比之前那身破烂要好上许多,至少厚实耐磨。
这对他如今正常的感知而言,意味着真实的、相对“舒适”的穿着体验,但他心中并无波澜。
他被侍卫领着,再次走向那座熟悉的藏书阁。
推开沉重的木门,灰尘与陈旧书卷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切都和他离开时差不多,甚至因为他多日未至,灰尘积得更厚了些。
他走到井边,打起一桶冰冷的井水。
当那冰冷的井水浸湿抹布,寒意顺着指尖传来时,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是真实的冷,刺骨的,让人想要缩回手的冷。
他拧干抹布,开始擦拭书架。
踮起脚,伸长手臂,重复的机械动作。
很快,手臂和肩膀的肌肉开始发出真实的、酸胀的抗议。
汗水从额角渗出,是真实的、粘腻的感觉。
没有欢愉。
只有疲惫,只有酸痛,只有寒冷。
这就是……“正常”的劳作。
他停下来,看着自己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红的手掌,感受着肌肉那清晰无误的疲劳信号。
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荒谬感,涌上心头。
他曾那么渴望来到这里,渴望这里的“痛苦”。
如今,他得到了“正常”,却永远失去了那个能从中汲取力量的、扭曲的源泉。
“看来,‘病’好了,力气也回来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阿弃猛地回头。
厉霆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倚着门框,玄衣墨发,神色淡漠地看着他。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小小的、黑色的棋子,那是他偶尔独自对弈时用的。
阿弃放下抹布,垂下眼:“将军。”
厉霆走进来,脚步声在空旷的阁内回响。
他走到阿弃刚才擦拭的书架前,手指拂过一处刚刚被擦干净、还带着湿意的角落。
“感觉如何?”他又问了这个问题,在这个新的语境下。
阿弃沉默了一下,如实回答:“累。冷。”
真实的感受,无需伪装,也无法伪装。
厉霆对于他这个坦诚的回答,似乎并不反感。
他转过身,看向阿弃,目光落在他因为劳作而微微泛红、沁出细汗的脸上。
“累,是正常的。
冷,也是正常的。”厉霆的声音平静无波,“记住这种感觉。
这才是付出劳力后,应有的感受。”
他顿了顿,话锋微转,带着一丝冰冷的意味:“而安歇时的温暖,饱食后的满足,则是‘赏’。前提是……”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在阿弃身上。
“……你值得。”
阿弃的心沉了下去。
他听懂了。
劳作之苦,是“罚”的基础。
安逸之乐,是“赏”的诱饵。
而评判他是否值得“赏”的标准,牢牢握在眼前这个男人手中。
他重新成为了那个需要摇尾乞怜、才能获得“解脱”的兽。
只是这一次,他失去了那层扭曲的铠甲,不得不以赤裸的、正常的感知,去承受这一切。
厉霆不再多说,将那枚黑色的棋子随手放在旁边一个擦干净的书架上,转身离去。
阿弃看着那枚孤零零的黑色棋子,在积满灰尘的旧书简映衬下,显得格外突兀和冰冷。
就像他此刻的处境。
病已痊愈,新生已至。
可他却被困在了一个更加清晰、更加无处可逃的规则牢笼里。
他默默地重新拿起抹布,浸入冰冷的井水中。
寒意刺骨。
酸痛蔓延。
这就是他“正常”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