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和无力感像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冰冷的后怕和更深重的迷茫。
江溯是对的,理智上他知道。
但情感上,他难以接受这种缓慢的、被动的、将身体控制权交出去的处置方式。
江溯包扎好膝盖,又指导他做了几个极其轻微的、仰卧位的股四头肌等长收缩和踝泵动作。
“感受肌肉发力,但不要让髌骨产生移动。
保持呼吸。”
这些动作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但林竞照做了。
做完之后,肿胀的膝盖似乎真的舒服了一点点,尽管错位感依旧顽固地存在。
“今晚抬高患肢。
明天上午九点,过来做处理。”
江溯递给他一副拐杖,“暂时用它,减少负重。”
林竞看着那副冰冷的金属拐杖,没有接。
他挣扎着从评估床上下来,试图不用拐杖站立。
左膝一阵刺痛,他晃了晃,但稳住了。
“我可以走。”
他倔强地说。
江溯没坚持,只是收回了拐杖。
“随你。
如果明天早上肿胀加重,或者疼痛无法忍受,告诉我。”
林竞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手握上门把时,停顿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声音干涩地问:“你说的‘时机’,什么时候会来?”
身后沉默了几秒。
“当你的身体准备好接受它,而不是抵抗它的时候。”
江溯的声音传来,“当你能区分开保护性痉挛和错误代偿的紧张,当你股内侧肌知道该如何发力将髌骨‘拉’回而不是‘推’回的时候。”
“那要多久?”
“看你的学习和感知速度。”
江溯的回答毫无安慰性质,“也许三天,也许一周,也许更久。”
林竞闭上了眼。
三天,一周……在竞争激烈的职业联赛,缺席这么久,意味着太多变数。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昏暗漫长,左膝每一步都踏在虚实不定的疼痛和错位上。
江溯的方法像一把精致的手术刀,试图精准地剔除病灶,可过程却如此缓慢、煎熬,且结果未卜。
而他自己的土办法,虽然粗暴危险,却能立刻换来短暂的“正常”,让他得以在球场上生存。
哪个才是对的?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今晚,他必须带着这颗半脱位的髌骨入睡。
而明天,以及明天的明天,他依然要面对这具不听话的身体,和那个试图用科学和理性来“修理”它的、同样让人捉摸不透的男人。
冰敷的寒意透过绷带渗入皮肤,膝盖深处的错位感,像一颗埋进肉里的锈钉,无声地宣告着它的存在。
路,似乎越走越窄了。
……
接下来三天,林竞的生活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或者说,被拖入了一种更精细却也更磨人的慢放状态。
每天上午九点,他准时推开那扇灰色的门。
江溯总是在,或在操作台前分析数据,或是在准备当日要用的器械。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类似薄荷与某种草药混合的冷冽气息,比消毒水味道更复杂,是江溯带来的特制筋膜放松油的味儿。
没有寒暄,直接进入主题。
第一天,林竞左膝的肿胀达到了顶峰,皮肤绷紧发亮,髌骨像一块漂浮在红色沼泽上的顽石,向外侧偏移的轮廓隔着皮肤都能隐约摸到。
疼痛是持续而钝重的,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牵扯着深处的筋腱。
“躺下,放松。”
江溯的手掌温热,覆在肿胀的膝头,先是用极轻柔的手法做淋巴引流,顺着固定的方向缓慢推按,指尖的力道控制得妙到毫巅,既不会加重疼痛,又能有效引导组织液流动。
林竞咬紧牙关,忍受着那酸胀不适。
引流结束,是冰敷结合特定的低频电刺激。
电极片贴在股四头肌和腘绳肌的几个关键点上,轻微的麻颤感传来,并非为了强化肌肉,江溯说,是为了抑制过度活跃的运动神经元,缓解痉挛。
“闭上眼睛。
注意力集中在膝盖,但不要对抗疼痛。
想象它是股有颜色的能量,随着每次呼气,慢慢从膝盖中心向外扩散、变淡。”
江溯的声音在仪器低微的嗡鸣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力。
这很困难。
疼痛是尖锐的警报,本能让人绷紧、对抗。
林竞尝试着,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被那顽固的错位感拽走。
他能“感觉”到那块骨头偏在那里,别扭,危险,像个等待拆除的炸弹。
“你的呼吸在锁骨。”
江溯忽然说,手指虚点了一下他的胸口上方,“让它沉下去,到腹腔,到骨盆。
气息下沉,才能带动深层筋膜放松。”
林竞调整呼吸,一次,两次,试图将意识从疼痛的焦点挪开,去感受更广阔的身体内部。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比高强度的体能训练更让人疲惫。
结束时,他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肿胀似乎消退了一点点,但错位感依旧盘踞,丝毫没有“准备好”被复位的迹象。
下午是“无负重关节活动度”训练。
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另一种折磨。
仰卧在垫子上,江溯用手辅助,极其缓慢地、以厘米为单位,屈伸他的左膝。
要求是在整个活动过程中,林竞必须保持股四头肌,尤其是股内侧肌的“有意识轻微激活”,同时又要确保髌骨在股骨滑车沟内“平顺滑动”,不能有任何跳跃或偏移。
“停。”
江溯在屈膝大约三十度时叫停。
他的手指按在林兢髌骨外侧边缘,“这里,股外侧肌在偷偷用力,把髌骨往外拉。
放松它。”
林竞努力去分辨,去控制。
他发现这比控制大块肌肉发力难上千百倍。
那些深层的、细小的肌纤维仿佛有自己的想法,长期形成的错误代偿模式根深蒂固。
第二天,肿胀明显消退,疼痛变为深层的酸胀和活动时的涩感。
江溯加入了更精细的本体感觉训练。
林兢被要求闭上眼睛,单腿(右腿)站立,左膝微屈悬空,仅靠右腿和核心维持平衡。
同时,江溯会用指尖,以极轻的、近乎羽毛拂过的力道,触碰他左膝周围不同的点。
“告诉我,碰到的是髌骨上缘、内侧,还是外侧韧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