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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中旬的江城,热浪像块浸了油的棉絮,裹着尘土往人毛孔里钻。法医中心后门的老街道上,柏油路被晒得发软,三个穿背心的孩子举着快化掉的冰棍追跑,塑料凉鞋踩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甜腻的奶香混着蝉鸣飘过来。

苏语蹲在台阶上啃盒饭,筷子戳着碗里软塌的青椒,看见林墨从解剖室走出来——白大褂袖口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碘伏,鼻梁上的口罩往下拉了半截,露出线条干净的下颌。她朝他扬了扬下巴,语气里满是疲惫的抱怨:“墨哥,你说咱当警察的咋就没暑假呢?去年夏天我连值半个月夜班,今年到现在连个完整周末都没歇过,刚才看见那几个孩子,我都快忘了暑假是啥味儿了。”

林墨刚结束一台四小时的解剖,指尖还带着福尔马林的凉,他顺着苏语的目光看向那些孩子,声音很轻:“李队刚打了电话,老城区拆迁工地发现骸骨,收拾东西,去看看。”

苏语“哦”了一声,把最后一口米饭扒进嘴里,刚站起来就被热浪裹得一缩脖子。警车开在坑洼的老街上,窗外的老楼大多挂着“拆迁”的红漆牌,墙皮剥落得像块破布,只有几棵老槐树还枝繁叶茂,蝉鸣声震得人耳朵发疼。李建国坐在副驾,对讲机里的电流声断断续续,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回头跟他们说:“报案的是工地工人,挖地基的时候挖出来的,初步看骨头尺寸小,像是个孩子的。”

苏语翻出笔记本记要点,笔尖顿了顿:“老城区这半年拆了不少楼,会不会是以前的老坟?”

“不像,”李建国摇头,“骨头埋得浅,也就半米深,还攥着个塑料玩具,不像是正常下葬的。”

警车停在工地门口时,警戒线已经拉了起来,黄土被晒得发白,风一吹就起扬尘。几个工人蹲在路边抽烟,脸色慌慌的,看见穿警服的过来,都下意识地往后缩。李建国走在最前面,跟负责现场保护的民警聊了两句,回头朝林墨招手:“在那边,挖机刚停的地方,用防雨布盖着了。”

林墨蹲下身,指尖掀开防雨布的一角——骸骨很小,骨骼纤细,颅骨还没完全发育成型,看尺寸大概五六岁的孩子。椎骨有些变形,右手的指骨紧紧攥着个东西,是个褪色的塑料恐龙,只剩一点蓝漆还粘在背上,爪子断了一根。

苏语举着相机拍照,镜头里的恐龙让她愣了愣,低声跟林墨说:“墨哥,这恐龙我小时候也有一个,校门口小卖部五毛钱一个,当时我攒了半个月的零花钱才买着。”

林墨没说话,他的指尖轻轻碰了下塑料恐龙的背,突然听见个细细的声音,像含着泪的蚊子叫:“叔叔,他掐我脖子,好疼啊……”

他抬头,看见个穿蓝色小背心的男孩站在骸骨旁边,头发软软的,眼睛红得像兔子,手里也攥着个一模一样的恐龙玩具——是这具骸骨的主人,鬼魂。男孩看见林墨看他,往后缩了缩,却又忍不住凑过来,小声问:“叔叔,你能帮我找妈妈吗?”

“先看看骸骨。”林墨收回目光,声音还是平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耳旁的哭声还在断断续续。苏语已经打开了勘查箱,拿出手套和镊子递过来:“墨哥,要先提取表面附着物吗?”

“嗯,”林墨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掰开孩子的指骨,把塑料恐龙取出来,“骸骨表面有泥土和沙粒,先取样,回去做成分分析。另外,你看颅骨这里——”他用镊子指了指颅骨底部,“有轻微凹陷,可能是外力撞击造成的,但不确定是不是致命伤。”

苏语凑近看,点头记在本子上:“舌骨和甲状软骨需要回去解剖才能确定,对吧?”

“对。”林墨应着,眼角的余光看见男孩蹲在旁边,把脸埋在膝盖里,小声说:“那个叔叔戴黑帽子,身上有酒味儿,他把我抱进一个黑房子里,我喊妈妈,他就掐我……”

李建国这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个物证袋,里面装着几根枯草:“工地负责人说,这片地基上个月就该挖了,因为下雨耽误了,今天刚复工就出了这事儿。周围拆得差不多了,住的人少,估计没目击者。”

林墨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骸骨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一年左右,具体得等解剖结果。另外,骸骨上有微量的聚酯纤维,可能来自工作服一类的衣物,回去重点检测。”

警车往法医中心开的时候,苏语靠在车窗上打哈欠,看见林墨闭着眼,以为他累了,没敢打扰。其实林墨没睡,他在听男孩说话——男孩说自己叫乐乐,家在离工地不远的老楼里,楼下有棵大槐树,妈妈每天下午都会在槐树下择菜。那天他拿着恐龙玩具出门,想去找隔壁的小明玩,刚走到巷口,就被那个戴黑帽子的叔叔拦住了。

“叔叔说要给我买糖,”乐乐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不要,他就抱我,我喊,他就用手捂我的嘴……”

林墨问:“那个叔叔长什么样?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乐乐想了想,伸出小手比划了一下:“他脸上有个疤,在这边,像小虫子一样。”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脸颊,“穿的衣服是蓝色的,上面有好多口袋。”

回到法医中心,林墨直接进了解剖室。苏语把提取的样本送去实验室,回来的时候看见林墨正对着骸骨的胸骨发呆,解剖台的灯亮得刺眼,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墨哥,怎么了?”苏语走过去,看见胸骨上有几道细微的划痕,“这是死前造成的?”

“嗯,”林墨点头,手里的解剖刀轻轻划过划痕,“应该是挣扎的时候被什么东西刮到的,划痕里有微量的铁锈,可能是凶手衣服上的金属扣或者工具。另外,舌骨骨折,甲状软骨有损伤,确定是机械性窒息死亡。”

他没说的是,乐乐刚才告诉他,凶手的衣服上有个铁扣子,刮到他的时候很疼。苏语把记录写完,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墨哥,李队刚才发消息,说查了去年的失踪人口,老城区有个叫张乐乐的男孩,五岁,去年七月失踪的,父母当时报了案,现在老楼拆了,他们搬到郊区住了。”

林墨的手顿了一下——乐乐的名字,跟男孩说的一样。

“把乐乐父母的联系方式给李队,”林墨关掉解剖灯,“明天我们去见他们。”

第二天上午,他们在郊区的出租屋里见到了张乐乐的父母。房子很小,墙上还贴着乐乐的照片,照片里的男孩穿着蓝色小背心,手里举着个塑料恐龙,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乐乐的妈妈王秀兰看见他们进来,手都在抖,不等他们开口就问:“是不是找到乐乐了?是不是……”

苏语把塑料恐龙拿出来,用物证袋装好,轻轻放在桌上:“您认识这个吗?”

王秀兰的目光刚落到恐龙上,眼泪就涌了出来,她伸手想碰,又怕弄坏,只能攥着衣角哭:“这是乐乐的!他走的时候就拿着这个恐龙,我跟他说别弄丢了,他还说要带着恐龙去找小明玩……”

乐乐的爸爸张建军蹲在墙角,手里夹着根烟,烟烧到了尽头也没察觉。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去年七月十二号,我去工地干活,他妈去买菜,回来就找不到乐乐了。我们找了整整一个月,报警、贴寻人启事,都没用……”

苏语拿出笔记本:“您还记得那天有没有看见陌生人在附近?比如戴黑帽子、脸上有疤的男人?”

王秀兰想了想,点头:“有!有个戴黑帽子的男人,那几天总在楼下晃,我还跟他说过话,他说找亲戚,我问他亲戚住哪,他又说忘了。他脸上是有个疤,在左脸,穿的蓝色工作服,跟工地工人穿的一样。”

张建军突然站起来,声音有些激动:“是不是刘刚?!”

“刘刚是谁?”李建国问。

“去年跟我一起在工地干活的临时工,”张建军的拳头攥得紧紧的,“他脸上就有疤,总戴个黑帽子,还因为偷工地的钢筋被开除了!当时乐乐失踪,我就怀疑他,跟警察说,警察查了他的不在场证明,说他那天在别的工地干活,就没再查……”

李建国立刻让人去查刘刚的信息。苏语跟着王秀兰去看乐乐的房间,回来的时候看见林墨站在窗边,脸色不太好。

“墨哥,你怎么了?”苏语递给他一瓶水。

林墨接过水,没喝:“乐乐刚才说,刘刚把他带到了工地后面的废弃仓库,那里有很多木头,他就是在那里被掐死的,然后被埋在地基下面。”

“废弃仓库?”苏语眼睛一亮,“我跟李队说,去仓库看看!”

李建国很快安排了人手去工地后方的废弃仓库。仓库是以前的建材房,里面堆着不少旧木头和钢筋,灰尘厚得能没过脚面。苏语拿着手电筒在里面照,突然停在一个角落:“墨哥,你看这个!”

角落里有个褪色的小书包,上面用红线绣着“乐乐”两个字,书包旁边还有块蓝色的布料,上面有个生锈的铁扣子——跟林墨在解剖时发现的铁锈成分一致。

林墨蹲下身,看见乐乐站在书包旁边,眼睛红红的:“这是我的书包,妈妈给我绣的名字。”

苏语把书包和布料装进物证袋,兴奋地跟李队汇报:“李队,找到乐乐的书包了,还有块工作服布料,上面有铁扣子,应该是刘刚的!”

实验室的检测结果很快出来了:布料上的纤维和骸骨上的一致,铁扣子的铁锈成分也和胸骨划痕里的匹配,更重要的是,书包上提取到了一枚指纹,和刘刚的指纹完全吻合。

李建国立刻下令抓捕刘刚。根据线索,刘刚被开除后没离开江城,一直在郊区的一个废品站打工。警察赶到废品站的时候,刘刚正在拆旧家电,看见穿警服的人过来,转身就想跑,被民警一把按在地上。

审讯室里,刘刚一开始还抵赖,说自己不认识张乐乐,直到李建国把塑料恐龙、书包和指纹报告放在他面前,他的脸色才慢慢白了。

“去年七月十二号,我在老城区的工地附近晃,想偷点东西,”刘刚的声音越来越小,“看见那个小孩一个人在巷口,手里拿着恐龙玩具,我就想抢过来。他喊,我怕被人听见,就抱他去了仓库,他还在喊,我就……我就掐住他的脖子……”

“为什么埋在工地?”李建国问。

“我想工地迟早要拆迁,挖地基的时候肯定会把骨头挖出来,到时候谁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刘刚捂着脸,声音带着哭腔,“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怕……”

案件告破那天,江城下了场小雨,终于驱散了几天的热浪。王秀兰和张建军来警局送锦旗,王秀兰拉着苏语的手,不停地说谢谢,张建军站在旁边,眼圈红红的,却还是跟他们鞠了个躬。

苏语看着他们,心里有点酸,又有点松了口气。她回头看见林墨站在走廊尽头,窗外的雨丝飘进来,落在他的白大褂上。

乐乐的鬼魂站在林墨旁边,手里拿着塑料恐龙,朝苏语笑了笑,然后慢慢变得透明,最后消失了。

李建国走过来,拍了拍苏语的肩膀:“忙完这阵子,给你放一周假,好好歇歇,也体验体验暑假。”

苏语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真的?那我可得好好规划下,先睡个三天三夜,再去吃顿火锅,还要去买个塑料恐龙,跟乐乐的一样。”

林墨走过来,听见她的话,嘴角轻轻勾了一下。苏语看见他笑,有点惊讶:“墨哥,你也笑了?平时都见你绷着脸,还以为你不会笑呢。”

林墨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个东西,递给苏语——是个新的塑料恐龙,蓝色的,爪子完好,在灯光下闪着光。

“昨天路过小卖部,看见的,”林墨的声音很轻,“给你当暑假礼物。”

苏语接过恐龙,心里暖暖的。雨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出来,照在走廊上,也照在她手里的恐龙上。她突然觉得,这个没有暑假的夏天,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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