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松带着协议回山,孙美瑶拿着那张纸,看着激动,实则没有半点兴奋。
主要的症结,倒不是职位高不高,待遇好不好,这些都是细节。
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安全条款。
《水浒》这本书,一个核心是投降,一个结局是杀降。
这本书,孙美瑶是读烂了的。
虽然那是小说家言,可小说话本,有时比圣旨还要真实。
招安的土匪,像是从良的娼妓。
自古从良之妓,就难见善终者,土匪招安,就能比娼妓强了?
十年前,河南宝丰的巨寇“白狼”,被段祺瑞招安之后,现在那些人的坟头,草都能编席了。
就在去年,豫西的“老洋人”张庆,麾下几万人枪,为冯焕章招安,转头就给剁了喂狗。
东北的张老疙瘩倒是成功上岸了,从马匪变身东北王,但对付起绿林同道来比谁都狠。
辽西的金寿山,辽南的杜立三,一个个的,都是被他诓骗下山,剁了肥地。
周天松此去,双方碰头,用一天时间炮制出来的招安协议,就两条。
第一条,官军解除包围,撤回原防。
第二条,收编匪军为一旅,以孙美瑶为旅长。
玩呐?
闹呐?
自己这一千多人枪,缺衣少食,缺枪少弹,没了三十多洋票,没了抱犊崮天险,够哪位老爷一顿饭?
孙美瑶,周天松,田中玉,各有心思。
他们连自己都不相信,他们还会相信谁?
袁凡点了周天松一句,捅破这层窗户纸,他周天松连分辩的余地都不会有,只剩下动手一途。
地狱,在哪儿?
不在刀山火海,而在这方寸人心。
***
保定。
光园。
在满清那会儿,这地儿原本是直隶按察使司的大狱。
民国五年,曹锟曹大帅将这里改吧改吧,作为自己的公馆。
因为他的偶像是戚继光,所以叫了光园。
从选的这地儿,到取的这名儿,无不显示了曹大帅独特的品味。
田中玉看着对面的曹锟,心下有些忐忑。
他与曹锟都是直隶人。
他是临榆人,曹锟是津门人,算是同乡。
两人还是半个同窗。
他们都是津门的北洋武备学堂出身,他还比曹锟早了三年,算是学长。
说来两人有些渊源,但两人却并不亲近。
曹锟是直系干城,而他田中玉是皖系大将。
三年前,直皖大打出手,皖系失势,他才不得已改换门庭,投了曹锟。
这次临城暴雷,谈判未果,他作为第一责任人,只能硬着头皮,赶到保定来请求尚方宝剑。
曹锟粗眉一蹙,捋着浓密的八字胡,一开口跟打雷似的,震得脑子嗡嗡的。
“说完了?”
田中玉赶紧点头,“说完了,那孙美瑶不知道自己兜里有几个大子儿,我觉得还是要以剿促抚,让他醒醒腔!”
“老田,你是个让人放心的,既然拿定主意了,去办就是了!”
曹锟摸摸大脑袋,眼色一厉,“我只有一句话,这事儿是咱自己的事儿,洋人再怎么咋呼,也不能让他们掺和进来!”
说起这个,田中玉也是一脸的郁闷。
“要说那什么美利坚英吉利嘚嘚几句还情有可原,特么的东瀛倭奴算怎么回事?”
这次临城的事儿,放了一颗卫星,将全世界的钛合金狗眼都闪瞎了。
被绑的人质涉及英、美、法、意、比五国,这五国的公使就跟踩了尾巴似的,就差坐着窜天猴上天了。
蹦哒得最厉害的是美利坚,连总统都出面了,国防部长都公然建议出兵,准备让租界的美军直接行动了。
这也就罢了,谁让人质里头,就老美最多,份量最重呢?
可有那癞蛤蟆,跑出来趴鞋面上膈应人。
这次明明跟倭国毛关系没有,他们还蹦出来,嚷嚷着要组织国际联军共管铁路。
共管你奶奶个腿儿!
“那些个洋人,就是剪子手,白老虎,咱开的的店能让他们进来?”
曹锟嘟囔一句,田中玉展颜一笑。
剪子手是偷布的贼,白老虎是吃布的虫,这位曹大帅是卖布的出身,最恨的就是这个,拿这个来比喻洋人,看来他对洋人也是腻歪得很了。
田中玉听懂了意思,点了点头,琢磨了一下后试探着道,“仲帅,职下还有一个请求,不知当讲不当……”
“讲!”曹锟摸着肚子。
“保定飞行队,能不能借来一用?”
田中玉的话刚一出口,曹锟噌地站了起来,肚子都瘪了,“好嘛,你敢要我的飞行队?”
他的嗓门本来就大,这一下吆喝,房里就好像撞响了钟楼的大钟,回音不绝。
“老田啊老田,看不出来,你还是一个懂板路的凤凰眼啊!”
曹锟盯了田中玉一眼,一时间难以决断,抄着手在房里转悠。
他坐着的时候还不觉得,这一站起来,顿时就显出他的高大来,像一座移动的小山似的。
曹锟不是山西老财,有啥好东西都喜欢藏着掖着,但这个飞行队,是直系的心肝尖尖。
前两年,他们将直系的米缸都扫空了,还在饭碗中多掺了三成沙子,才凑出来一笔款子,通过津门洋行,向法兰西一口气买了十架“布雷盖”和“高德隆”的双翼机。
不仅如此,他们聘请法兰西教官,还选派保定军校的优秀学员跑去法兰西学习。
搭进去半条老命,才搞了这么个飞行队,田中玉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吃的是灯草灰,哪那么容易放出来轻巧屁!
他曹锟是直系的当家人不假,飞行队可不是他一人的,现在还抓在吴佩孚的手上呢。
转悠了半天,田中玉眼睛都晕了,曹锟才终于不转了,临城的事儿,实在是拖不起了。
他握了握拳头,“砰”地捶在桌上,“行,这飞行队就借给你了!”
“多谢仲帅!”田中玉一阵激动,有了这个,他的底气就足了。
“老田,谈判的事儿,我让杨以德跟你一道去,给你做个帮手,另外……”
曹锟摆摆手,捋捋胡子,突然压低声音,凑了近来,“另外,你碰到事儿了,不妨多让北京拿主意!”
田中玉眼睛一转,就明白了曹锟的用意。
杨以德这人,田中玉是认识的,是津门的警察厅长,大号杨梆子。
这人是个打更的更夫出身,本命法宝就是梆子,之后当了侦探,也习惯用梆子为号,加上此人又爱听河北梆子,就落了这么个雅号。
津门本就是龙蛇混杂之地,杨梆子又是十来年的老厅长了,曹锟之所以选他同往,倒没有别的龌蹉,就是想借用他跟道上的关系。
至于多让北京拿主意,呵呵,可不得多让黎大总统多拿主意么?
注:曹锟字仲珊,故而官场多以“仲帅”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