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凡站在人群外,佩服不已。
津门不愧是长在嘴巴上的城市,这玄机道人的口条的确好使。
不再看玄机道人,袁凡接着往前走。
他今天是出来看行情的,看津门的三不管跟上海城隍庙有嘛不同。
袁凡一路走一路摇头。
三不管这一亩三分地,吃金点买卖的不少,本钱厚点儿的,开一家命馆,本钱薄点儿的,就戳一块布,拢共怕是不下十四五家。
这帮人各有各的路数,但袁凡一通瞧下来,全都是耍腥活的,一腥到底。
不说攥“尖儿”懂“尖册儿”,有的连起码的命理常识都不知道,只知道愣使簧。
这样儿做买卖,这只饭碗端不久,只能“打马穴”,赚点快钱赶紧跑路,免得挨揍。
袁凡不禁为吴步蟾默哀五分钟,要是这位卖油郎不是上了抱犊崮,凭他那九宫八卦,在这三不管说不准能混个中产。
一直往南,快到海光寺了。
前头一片空地,那是三不管的刑场。
靠西的墙根儿底下,围着一群人,瞧着挺热闹,这是准备嘎人?
袁凡兴趣来了,他还真没见过这个,便晃着膀子挤了进去。
进到圈里一瞧,有人撂地。
这位同行手里抓着一个罗盘,身后戳着一个八卦,穿着件灰布大褂,大脸盘子圆墩墩的,视之可亲,有点像范大厨。
“敢问这位仁兄,您今年贵庚?”范大厨指着一人位,和气地问道。
被指的那人头发花白愁眉苦脸,瞧着老实巴交的,“我今年四十八岁,庚辰年生人,属大龙的。”
范大厨摸着脑袋想了想,“那再过十二年,您就六十花甲了,对不对?”
不得不说,算得真准。
那人点点头,范大厨摇了摇手里的罗盘,环顾一周,自信地道,“诸位请看,我掐指一算,就知道他的家室六情……”
他转过头来,再注视那人,“按大哥您的面相,夫妻宫带着伏犀纹,您的亲事有点像犀牛望月,怕是很不容易吧?”
“您说的对。”那人面色不太好看,“我娶媳妇儿的时候,都二十六了。”
这会儿的人,成亲都早,乡下人要是二十五还没娶着媳妇儿,那叫老大难。
范大厨一拍大腿,对周围大声嚷道,“诸位瞧瞧,我相的对不对?我香河马大帅,凭着这祖传的相法,相遍了京兆二十四县,就没打过眼!
今儿我把话撂这儿,我还给这位大哥相,要是我相错了,非但不要钱,还倒找他钱!”
袁凡呵呵一笑,这范大厨行走江湖,编个什么名儿不行,非编个马大“衰”,这不是求锤得锤么。
“大哥,我的话可能有些不中听,”范大厨沉声道,“您这面相,悬针纹破印,这可是克妻之相啊!”
“啊?”那人有些发愣,指着自己,“我,是克妻之相?”
“没错!”范大厨笃定地看着那人,“大哥,我再敢问一句,我那嫂子,怕是不在了吧?”
“我媳妇儿……不在了?”
那人有些发呆,身后突然传来两声暴喝,跑来两条精壮的汉子。
这两人背着包裹,里头鼓鼓囊囊的,似乎装着花布和杂货。
两人叫了声爹,将包裹往那人身上一搁,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
两兄弟一上手,那范大厨不及抵抗就被放倒在地,接着就是几个大逼兜。
“我揍你个大忽悠!”
“让你咒我娘!”
“让你丫的克妻之相!”
“……”
范大厨在地上嗷嗷叫,像是被按在地上的年猪。
周围一阵哄笑,更添了几分热闹,也没人上去调停,话说这可比相面好玩多了。
人群中有认得这爷仨的,还在一边儿拱火,“我那老嫂子,过几天就是她五十寿辰了,今儿一家出来采买,就她那小暴脾气,要等她凤驾过来了,呵呵……”
袁凡呵呵一笑,拎着宝剑转身。
这范大厨相面,纯粹是仗着点江湖经验蒙事儿。
那人一脸愁苦,一瞧祖宗八辈儿都是穷哈哈。
穷哈哈娶媳妇儿,哪有不难的。
偏巧那人的媳妇儿可能不太讲究,那人出门上街,也没怎么捯饬,身上的补丁都漏了。
搁范大厨的眼里,那媳妇儿可不就没了么?
经验主义害死人啊!
袁凡摇摇头,日头下来了,他也没心思逛下去了,回吧。
经过那日的小饭馆,袁凡进去对付了一顿,施施然地走到了路口。
“嗯?”
正要进胡同,袁凡脚步一顿,看到有两人打鹤春堂出来。
那两人衣冠楚楚,气度不凡,却是让袁凡眼睛一眯,脚步一拐,便缀了上去。
那两人出门,招手叫了洋车,袁凡远远地缀在后头,看他们往何处去。
以他现在的五感和脚力,实在是轻松得很。
他们去的地界,是倭租界的旭街。
旭街离东南角不远,不过一刻钟的路程,可一进倭国租界,立马就冷清了很多。
街上也见不到几个华国人,像片坟地。
这倒不是倭租界装了门槛,不让华人进来,而是华人不稀得进来。
今年年后,华倭两国为了旅顺和大连,闹得不可开交。
这是原本不存在问题的历史遗留问题。
旅大这两个地方,是老毛子在1898年强行从满清手上“租”的,租期是25年。
没错,就是今年到期。
可1905年,两个强盗掐架,新兴强盗打赢了老牌强盗,倭国接管了旅大。
后来,倭国对25年这个租期不满意,搞出来一个“民四条约”,说是要租个99年。
老袁当然不认,之后的华国政府也不认,只有倭国自己认,双方一直打嘴皮子官司。
去年年底,华国众议院和参议院先后通过议案,重申“民四条约”无效。
今年三月,黎元洪政府照会倭国,声明到期收回旅大,却被倭国拒绝。
这个消息一出,华国上下同仇敌忾,跟倭国经济绝交。
这个“经济绝交”,可不仅仅是抵制倭货,而是断绝一切社交。
人不上倭国公司,货不上倭国商船,钱不入倭国银行,病不上倭国医院,报不登倭国广告,商不收倭国货币,等等等等。
这么一搞,原本热闹的倭租界,就成了一片坟地。
洋车进了旭街,走了两里,在一间瞧着光鲜的门脸跟前停下。
那两人先后下车,走了进去。
袁凡远远地搭眼一望,房顶上立着红通通的招牌,“春风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