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松拍了拍屁股,站起身来。
他仰着头看着房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是眼中的温度一点点变凉,变冷,变冰。
袁凡脸上的微笑也随之慢慢敛尽。
他不知道这周天松在打着什么算盘,但他知道,刚才的这番口舌,算是白费了。
“好一个“腥加尖,赛神仙”,今儿是开了眼了!”
周天松看着袁凡,脸上笑容可掬,眼中却没有半点笑意,“这样,周某人攒个场子,请袁先生现场推演一番,让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好生见识一下先生的神算,看到底是怎么个赛神仙法,如何?”
袁凡冷眼回视,周天松脸上笑意如春。
袁凡懒得跟他周旋,冷声道,“有道是客随主便,袁某既然到了贵山宝地,周当家的划道儿便是!”
“如此便好!”
周天松笑容更盛,脑袋凑过来,轻声道,“袁先生可能不知,敝寨虽然荒僻,待客却有一道拿手的好菜!”
袁凡冷眼看着他,不再言语。
他手里紧紧抓着那幅八大山人,从上面俯视下来,那黑黝黝的石头如同一座小山,涨满了整个画面,那根羸弱的小草,随时可能被碾成齑粉。
可即便是将被碾压成粉,那又如何?
摇尾乞怜么?
很多事情,或许弯一弯膝盖就过去了,可袁凡的膝盖有病,就是弯不下去。
周天松似乎没有看到袁凡眼中的冷意,亲热地揽住袁凡肩膀,温声笑道,“咱这山寨虽穷,这道菜却是绿林道上驰名,这菜名叫“两脚猪”,那滋味实在是妙不可言……啧啧!”
两脚猪?
饭桶的目光飞快地从袁凡身上扫过,脸色发白。
吴步蟾含笑捧哏,“吴某来得晚,请参谋长赐教,这两脚猪是个什么说道?”
周天松直直地看着袁凡,呵呵笑道,“那两脚猪的炮制,精细得很,首先是材料一定得好,要身强体壮,肌肉紧实的。
有了上等好料,拿浸过盐水的牛筋捆瓷实了,每天用快刀从身上取下一片好肉,不要太多,有个三五两就得。”
吴步蟾没想到是这么个两脚猪,折扇忘了合起,手上一抖,“嗤”的撕了条缝儿。
“在两脚猪身上取完肉,不可耽误功夫,要立马拿烧红的烙铁,“滋啦”一下封住伤口,再敷上金疮药,喂食上好的补药进补。
等歇个一两天,那猪恢复了元气,就换个地方再下刀,现割现做,不管是煎炒烹炸,还是蒸煮炖烩,都是鲜嫩无比。
更妙的是,这么一头两脚猪,料理好了,能从春暮吃到秋霜,取之不尽,实在是好菜!”
周天松说得兴致盎然,双目放光,袁凡却是听得浑身发冷。
他就不明白了,说起来,他周天松的临城之行,能够顺顺利利地绑人回山,自己多少还有一份功劳。
有功不酬也就罢了,还要以这种手段相逼?
“食肉寝皮,以往听说书先生说得多了,不想咱抱犊崮还能推陈出新,更进一步!”
吴步蟾脸色煞白如纸,尤自拊掌笑道,“步蟾能适逢其会,幸甚幸甚!”
吴步蟾一捧一逗,挑明了要将袁凡当做二师兄,周天松也不分辩,重重地一拍袁凡的肩膀,“袁先生,你好好准备吧,午后还要看你“腥加尖,赛神仙”的神通呐!”
他仰天大笑两声,扬长而去。
远远的,还有声音隐隐传来,“赛神仙……那庙里的泥菩萨,也是神仙!”
看着两人的背影,袁凡眼中堆满了冰霜。
周天松的行为逻辑,他隐隐有了猜测。
他想到那天在华严寺,这厮非要逼着那帮洋人拜佛。
今天又以更为酷烈的手段,来逼迫自己,背后自有他的用意。
说起来,只是因为吴步蟾的一点嫉妒,就能引发这么滔天的恶意,这已经没有逻辑可言。
袁凡已经不去想其中的逻辑了,这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讲逻辑的,就算是讲,各自的逻辑也不尽相同。
强盗的逻辑,与农夫的逻辑,天生就不能一致。
像眼前的这两人,他们人生的逻辑,可能就是作恶,生命对于他们来说,没有半分温度。
这样的人,他们的存在,就是老天爷犯下的一个错误。
圣人畏因,凡人畏果。
恶人种下恶因,总是要收获恶果的。
天地之因果,托于命理,演化雷霆,既然如此,那就看小爷的手段如何!
袁凡脸上风雷激荡,满是肃杀。
天道好生,谓之成。
天道好持,谓之住。
天道好杀,谓之坏。
天道好尽,谓之空。
山崩当移,水腐当埋。
物朽当焚,人恶当诛!
齐鲁大地,肃杀三年,天地大坏,此时兴坏空之事,上秉天意,下诛人恶,行事之间,必得天助!
袁凡没有留意,在他杀机陡生之际,脑海中那枚祖宗铜钱,陡然一震。
随即,铜钱缓缓地旋转起来,发出空明澄澈的豪光,如水银泻地,将他的脑海,照成一片平湖。
***
午后。
王二麻子在蹲坑。
此蹲坑非彼蹲坑,这坑是沿着山势挖就的几个坑洞,坑洞里关着历来的死票。
票跟票也不一样。
被绑上山,能榨出钱的,就叫“活票”,人品来了,兴许还能遇到“财神票”,可背了时了,保不齐绑的票就折手里了,就成了“死票”。
死票就是死坑里,也不能放。
要是不值回票价就放了,以后保不齐就都心存侥幸赌一把死票了,那谁还赎票?
“五,六,七……那头是几个来着?”
王二麻子蹲在坑外,数着裤腰上新打的补丁,数了半天,越数越迷糊。
他这条裤子是祖传的,上头的补丁比脸上的麻子还多还密,哪里是他能数得清的。
“他奶奶的,啥时候再去扒次铁轨呢?”
他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这日子闲得腚疼,只能数补丁玩儿。
还是出活儿带劲,吃着黑窝头,看着花花世界,那王矮虎还玩了个城里的少奶奶。
那日子,忒得劲儿!
“麻子哥,你咋还在这,咋不去饭堂?”
饭桶吭哧瘪肚的跑着,原本已经过去了,见王二麻子在这边发愣,又返回来打招呼。
他们俩是一个村的难民,亏得有王二麻子,饭桶才没死在路上。
“这个点,去饭堂干嘛?”
王二麻子怪眼一翻,刚吃完的饭,难道寨里还能多赏个馍,想屁吃呢!
“走着走着!”饭桶兴奋地扯着他往前走,“袁先生要在饭堂给人相面,晚了就只能站外头了!”
袁先生?
王二麻子倒是听说过这人,这次从临城回山的路上,有两个兄弟被他相过面,回来吹得跟星宿下凡一样。
他麻爷是不怎么信的,要是那袁先生真有那么神,咋能让他们给绑上山来了?
说到底,也就是蚂蚁长了鳞,就以为是个龙了!
王二麻子心里吐槽,脚下却诚实地动了起来,跟踩着风火轮似的,开始是饭桶拉着他跑,没几步就成他拉着饭桶跑了。
这身上闲得都长毛了,来条狗都能撵出去二里地,有大地方来的先生给他们白话,那还不赶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