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坻出过真正像样的大官儿么?
杨以德仰着脑袋问天。
似乎,好像,可能真没有?
别说拿得出手的大官儿,连活的像个人样都是稀罕。
宝坻虽说地处京畿,在这一百五十州县之中,却是最穷苦之地。
有没有之一,不知道,大概率没有之一。
满清一朝,史书上记载,宝坻“大饥”的次数近四十次,“人相食”的次数,五次。
这个地方的百姓,最好的出路,是两条。
要么贩私盐,要么做力夫。
实在没得活路了,就将小孩送到梨园行。
十多年后,就有一个活不下去的宝坻小女娃,被送到戏园子给人梳头。
就是赵丽蓉老太太。
“宝坻,何谓“坻”?”
袁凡没有去看杨以德,继续说道,“古书有云,“水中可居者曰洲,小洲曰渚,小渚曰沚,小沚曰坻”,“坻”者,不过是一洼小而又小之地,能出一条水蛇都是侥幸,如何能豢养蛟龙?”
袁凡的话好似一把剃刀,锋利凛冽。
杨以德挺直的腰身有些坍塌,好像是铁枪也有了锈蚀,“所以,了凡先生说不能看?”
“嗤!”
袁凡将那两根黄鱼又推了回来,闭上眼睛,“天地之局,哪里是我这点微末道行能看的,杨厅长,请吧!”
杨以德低头凝视着两根黄鱼,一动不动。
过了片刻,他又凝声问道,“我们宝坻有一尊万家生佛,就叫袁了凡,袁先生可曾知道?”
袁凡眼皮不起,仰靠在松树上,淡淡地“哦”了一声。
前世袁老板最为崇敬的人物,就有这位袁黄袁了凡,所以才将自家儿子,取了个“了凡”的表字。
袁凡如何能不知道他?
杨以德慢慢地直起腰身,“我们宝坻的袁老爷,是嘉兴人氏,嘉兴与宁波不远,袁先生自然是知道的。”
袁凡这下睁开了眼睛。
话说到这儿,有些渊源是不能不解释一二了。
“我先祖柳庄公为瞻衮堂,嘉兴的庆远公则是学海堂,但说起来无论瞻衮袁还是学海袁,都是汝南袁,庆远公也算是我族中先贤,在下自然是知道的。”
“庆远”,是袁黄的表字,“了凡”,则是袁黄的号。
“原来如此!”
杨以德面露郑重之色,接着问道,“那么,袁老爷的四训之言,袁先生定然知晓了?”
“呵呵!”
袁凡闻言一笑,有些意外地看着杨以德,这个老梆子,确实不简单。
了凡四训,他能不知道么?
袁黄这人,像是一出戏。
他年少而孤,原本是想当大夫来着,刚打定主意,却碰到了一位叫孔先生的高人。
这位孔先生卦算如神,一搭眼,就断定袁黄不是当大夫的命,而是当官的命。
非但如此,他还给袁凡画了一幅时间节点图。
何年何月,小袁同学,你能考中秀才。
何年何月,小袁同学,你能考中举人。
何年何月,小袁同学,你能高中进士。
何年何月,小袁同学,恭喜你娶媳妇儿生娃了。
何年何月,小袁同学,你该领盒饭升天了。
看着神神叨叨的孔先生,袁黄脚板心一阵痒痒,要不是还小,就上去踹他了。
这不是欺负小爷读书少么?
不曾想此后二十年,奇迹发生了。
袁黄的轨迹,与那孔先生给出的时间表,竟然一一对应,分毫不差。
不但时间对,连考试第几名这样的细节都严丝合缝。
这还玩个毛线,躺平,必须躺平。
反正都已经注定了么,荣辱生死,皆有定数”,还动脑子干嘛,动手脚干嘛,躺着就好了。
正当袁黄堕落之际,他又遇到一位高人。
栖霞山的云谷禅师。
云谷禅师告诉他,躺平是不对的,赶紧起来做牛马。
袁黄不服,两人一番辩论,袁黄惨败。
惨败之后的袁黄,悟出了两个真理。
一个是绝对不能跟和尚辩论,这帮秃驴整天闲的没事干,就在琢磨话术,跟他们斗嘴皮子,那是找虐。
另一个则是天地至理。
天地之间,哪有什么命数,一切都是“命由我作,福由我求。”
一句话,我命由我不由天!
以这句霸道的话为基础,袁黄搞出了一本畅销书,就是《了凡四训》。
杨以德说了凡四训,意思很清楚。
你说宝坻出不了蛟龙,是天地限定的命数。
那袁老爷却说,命非恒定,我命由我不由天。
杨以德眼中燃起两束火光,死死盯着袁凡,“袁先生,命由我作,那宝坻之坻虽小,又安知不能飞腾蛟龙?”
“了凡先生之四训,当然是好的,他所说的命非恒定,命由我作,也是字字珠玑,常读常新。”
袁凡冷然一笑,“天命并非不可胜之,但有一宗,人欲胜天,必先胜己,若是连自己都不可胜,还妄想胜天,岂非痴人说梦?”
他看着杨以德重新刚硬起来的轮廓,问道,“杨厅长,这普天之下,能胜过自己那颗心的,又有几人?”
杨以德眼中刚刚燃起的火光,瞬间熄灭。
人欲胜天,必先胜己。
他能胜己么?
不说他,他又见过能胜己的人么?
杨以德枯坐一阵,突然一笑,“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与袁先生这一番交谈,真是醍醐灌顶。”
袁凡淡淡地看着他,面如平湖。
杨以德收起那两根大黄鱼,缓缓起身,扫视了一下院落,摇头道,“袁先生如此大才,蜗居陋院,太过委屈了。”
他顿了顿,笑容可掬地道,“杨某在英租界有一处宅子,名叫“坻园”,还算宽敞舒适,袁先生不如移居敝处,杨某可以每日请益,如何?”
“坻园?”
袁凡嘿嘿一笑,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伸手抓过长剑,“杨厅长这是想把袁某人……圈起来当猪?”
杨以德笑容渐敛,“袁先生这话说得粗了,不过,虽然不中,亦不远矣!”
看着袁凡伸手取剑,杨以德并未阻止,敛起的笑容反而又绽放开来,“袁先生,我很尊重您,听我一句劝,您是斯文人,还是动嘴的好!”
杨以德站在石桌前方,脸上笑容绽放,腰身不动,右腿一抬,轻轻点在石鼓上。
“啪!”
并未见杨以德如何发力,那花岗岩做成的石鼓,却像是被炮弹击中的泥球,一声闷响之后猛然炸开,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