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您,这要把腰闪了算谁的?”
袁克轸撇撇嘴,有些瞧不上这大舅哥了,平时瞧着还挺稳当的,咋就这么沉不住气呢?
“你刚说了一家,还有一家是谁?”
周学熙到底不是等闲之辈,一下嗅出了妹夫的险恶用心,不就是想在自己眼巴前嘚瑟一下吗?
“嘿嘿,还有一家是英吉利的太古洋行,就是做糖的那个……”
袁克轸凡尔赛个没完,周学熙这下彻底凌乱了,一把揪住袁克轸的衣襟,急声问道,“太古洋行?你还和他们搞一块儿了?”
“大舅哥,什么叫搞一块儿啊,您可是读书人,这话也忒难听了点儿。”
袁克轸将衣襟轻轻地抽了出来,将大舅哥扶下坐好,拍拍他的手,无奈地叹道,“您说说,一做糖的,跑来跟车轱辘凑什么热闹?”
周学熙有气无力地哼哼一声,把头扭了过去,不想看那小人得志的可恶嘴脸。
太古洋行,可不是美孚石油,他们的影响力可是要大得多了。
这年月,开车的有多少,吃糖的又有多少?
而且,在华北这几个省份,美孚石油多少还有竞争对手,太古是真没有。
自打进入华国之后,太古便像是一条嗜血的鲨鱼,跳进了一口池塘里。
那些依靠土法制糖的土财主,就像一截熬糖的甘蔗,很快就被太古挤压得成了渣渣。
再有一个,英租界在华国有法外治权,太古在英租界又有法外治权,谁敢跟太古洋行打擂台,都活不过三集,死无全尸。
二十多年以来,华北的厨房之中,想找一块别家的糖,光眼神好还不成,还得运气好。
袁克轸筹办出租车公司,周学熙最大的担心,无外乎是那些明里暗里的排挤,和黑道白道的欺压。
不想袁克轸一下子引入了两大强援,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有太古和美孚,英美联手,谁还敢呲牙?
他们不去欺负别人,就该烧高香了。
周学熙突然想到一幕,那是袁凡初次登门,为小骥良演算金钱卜,说过既济卦的第五爻。
“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禴祭,实受其福。”
东边的殷人杀羊宰牛,累死累活的求神拜佛,还不如西边的周人随遇而安,爱咋咋地,却是出门都能捡着狗头金。
这不是现成的例子么?
自己殚精竭虑的,被人搞得都吐血了,正在感叹人生不易呢,回头一看,袁克轸这货却是如有神助,想睡觉了,枕头自个儿就塞到后脑勺了。
“你这滴滴的买卖,还真是逐日金轮啊!”
定了定神,周学熙看眼前的向日葵,一个个圆溜溜的,都像是车轱辘。
他叹气之后,不禁有些纳闷儿,“你从哪儿找的这么些个洋菩萨啊?”
“我到哪儿找去?那亨利和史密斯,在抱犊崮倒是认识,但我连西洋话都不会,也没嘛交情,那太古洋行就更甭说了,他们认识我谁啊?”
说到这儿,袁克轸啧啧叹了两声,“这都是了凡的面子,这小子那脸盘子,比海河还宽,比城墙拐弯还厚,合伙干买卖算个啥,那英伦老伯爵还追着半卖半送了一处宅子!”
“我……”
周学熙听不下去了,胸口闷得生疼。
他捂着胸口,突然想到自己的长孙小骥良,那可是袁凡的干孙子。
要不,让骥良跟他干爷爷学算命去?
***
“袁先生早!”
袁凡早起出门,门外笔直地挺立着一人,见到袁凡出来,捶胸顿足,大声敬礼。
这哥们儿嗓门还特浑厚,有北极熊的穿透力,静谧时突然来这么一嗓子,差点没把人吓出个好歹来。
袁凡打量一下,这位身材英挺,面目舒朗,一身土鳖的警服,穿他身上就是模特的时装,怎么看怎么舒服。
像这样的,在后世有一个地儿特别适合,去天安门升旗去。
袁凡一下来了兴趣,津门警厅还有这样的人才,杨梆子咋还藏着掖着呢?
“怎么称呼?”
“回袁先生,纪进元!”
“嗯,吃了吗?一道吃点?”
“回袁先生,吃了!”
回一句一跺脚,再回一句再一跺脚,袁凡摇摇头,不说话了。
他替这位心疼鞋,更怕把自家院墙给震塌了。
袁凡今儿换了口味,买了袋糖三角,走到鹤春堂门口,朝门板娃叫道,“小驹儿!”
门板娃转过头来,“袁叔儿,吃了吗?”
“你小子,能走点儿心吗?”
袁凡将糖三角塞嘴里,这年头的东西真实在,太古糖不要钱似的。
他招招手,“把门板卸了,就到我那儿来一下。”
“嘛事儿?”
小驹儿一撸嘴,本小神医可忙着呢。
“好事儿!”
袁凡一扭腰,转身回家了。
家里还有不少水果点心,这次去京城,还不知道呆多久,这些东西坏了可惜了,不如给了小驹儿,充作马粮。
没多久,小驹儿颠颠儿过来,颠颠儿的平方拿走东西,差点没笑成兔儿爷。
袁凡随便收拾两件换洗衣服,拎着自己的提箱,跟崔婶儿和博山吩咐了几句,到了门口,招呼纪进元,“走吧!”
海河逶迤而来,到了津门城东,被一股巨力强行扭转成一个大大的弯道,形似巨龙昂首,所以这儿就叫老龙头。
老龙头河面宽阔,水流平缓,官家便在此设立码头,成了漕运要津。
光绪十四年,西历1888年,铁路修通,就在老龙头河滨,修建了车站,官名“津门火车站”,民国后改叫“津门东站”。
所谓的老龙头火车站,其实是老百姓嘴里的俗称。
官方倒也有一个正经叫“老龙头站”的,不过得往京奉线上找,远在六百里外的山海关。
所以,要是买票去津门,嘴上可得把好门儿,万一秃噜瓢儿,买成了老龙头站,那可真是哭都找不着调门,只能跟吴三桂喊冤去,也不知吴大汉奸管不管这葫芦案。
夏至节气,白昼最长。
不过七八点钟,日头就已升得老高,像极了一个油汪汪的咸蛋黄,老龙高昂着脑袋,眼巴巴瞅着这个咸蛋黄,哈喇子都快淌下来了。
袁凡拎着提箱,悠悠然走过铁桥,那份闲适,倒像是走亲访友。
他没坐车,老城厢到老龙头,拢共不过几步路,抬抬腿的工夫。
一到广场,袁凡就发现了桩新鲜事儿。
离售票处不远,戳着块醒目的牌子,上头是敦厚宽博的颜体大字。
“议员接待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