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那个装着无数“机会”的平板电脑就像一道无形的界碑,沉默地立在书房桌上。我没有再碰,他也没有再问。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某种看似平静的轨道。
他依旧很忙,视频会议,电话,偶尔需要短暂离开湖区去处理事务。
但无论多忙,他都会回来吃晚饭,也会在睡前将我圈进怀里,仿佛这是一种不容更改的程序。
只是那种冰冷的、评估般的审视感,如影随形。
我试图在那片巨大的书海里寻找慰藉,却发现自己很难再沉浸进去。
那些文字和理论,在绝对的力量和现实的禁锢面前,显得苍白又可笑。
我更频繁地待在影音室里,一部接一部地看电影,看那些光影世界里别人的悲欢离合,爱恨挣扎。
有时是经典老片,有时是晦涩的文艺片,有时甚至是那些他绝不会允许我接触的、充满激烈冲突和情感爆发的独立电影。
我像个贪婪的偷窥者,透过屏幕,汲取着一点点虚妄的自由和情感体验。
他有时会进来,沉默地坐在我身边,陪我看一会儿。
他从不评价电影本身,目光更多是落在我脸上,观察着我的反应,像是在研究一件物品对不同刺激产生的变化。
有一次,放一部很老的爱情片,放到男女主角在雨中激烈争吵、痛苦分别的镜头时,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滑了下来。
屏幕的光映着我湿润的脸颊。
他忽然伸出手,指尖冰凉的,接住那一滴滚落的泪珠。
然后,他将那滴泪捻在指腹,递到眼前看了看,再看向我。
“假的。”他语气平淡地陈述,眼神却深得吓人,“演出来的。”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慌忙抬手想擦掉眼泪。
他却抓住了我的手腕,阻止了我的动作。
他的目光依旧锁着我,带着一种偏执的探究。
“如果是你,”他低声问,气息拂过我湿漉的眼睫,“会怎么演?”
我怔住了,看着屏幕上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女演员,又看向他近在咫尺的、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眼睛。
怎么演?
在他掌控的世界里,我连真实流泪的资格都被质疑,都被视为一种需要评估的“表演”。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荒谬感席卷了我。
我猛地抽回手,转过头,死死咬住嘴唇,不再看屏幕,也不再看他。
他没有强迫我,也没有生气,只是靠回沙发背,继续看着屏幕,仿佛刚才那个问题只是随口一提。
但那之后,他看我的眼神里,似乎又多了一层更深的、让我无法理解的晦暗内容。
又过了几天,下午我午睡醒来,发现他意外地在家,正站在客厅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打电话。阳光很好,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
我下意识地放轻脚步,不想打扰他。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语气是工作时的冷硬果决。
“……嗯,投。”
“风险可控就行。”
“导演和主演名单发我确认。”
“……”
似乎是在决定一个很大的影视投资项目。
我正准备悄悄退回楼上,却忽然听到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女二号的戏份,”他对着电话那头说,“删掉三分之一。吻戏,床戏,全部拿掉。冲突激烈的段落,修改方案我会让赵明发过去。”
我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血液仿佛一下子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他在干涉剧本?
为了谁?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在进行某种沟通,他的眉头微蹙,语气沉了下去:“不需要讨论。按我说的做。”
干脆利落,没有一丝转圜余地。
他挂了电话,转过身,正好看到僵在楼梯口的我。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了一秒,似乎并不意外我的存在,也没有丝毫被撞破的尴尬,平静得像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醒了?”他朝我走过来,极其自然地抬手,想碰我的脸颊。
我却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他的手悬在半空,顿住了。
空气瞬间凝固。
他看着我,眼神慢慢沉了下去,那里面方才处理公务时的冷静迅速被一种冰冷的审视所取代。
“听到多少?”他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轻描淡写间就能决定一个角色命运、甚至篡改故事内核的男人,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呼吸困难。
“为什么?”我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问,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微弱的质问。
他看着我,像是听到了一个有趣的问题,极慢地勾了一下唇角,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
“你说为什么?”他反问,一步步朝我逼近,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我被迫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冰冷的楼梯扶手,无处可退。
他停在我面前,伸出手,不是碰我,而是撑在我身体两侧的扶手上,将我彻底困在他的气息范围内。
低下头,目光像最精密的手术刀,一丝丝地剖开我所有的伪装和恐惧。
“那个角色,”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冲动,愚蠢,为爱不顾一切,最后死得毫无价值。”
他的评价冰冷而残酷。
“你想演那种东西?”他问,气息拂过我的嘴唇,带着一丝危险的嘲弄。
我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原来……他连那一点点可能的选择,都要彻底扼杀。
不仅仅是因为那些戏份,更是因为那个角色的内核,不符合他对我“该有”的设定。
“还是说,”他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和威胁,“你就想变成那种样子?嗯?”
我的心脏疯狂地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腔。恐惧和一种被看穿所有的羞耻感灭顶而来。
“我没有……”我声音破碎地辩解,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那就听话。”
他打断我拇指指腹粗暴地擦过我的眼角,抹去那滴不争气的眼泪,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演点干净的。”
最后三个字,像最终的判决,狠狠砸下来。
原来在他眼里,复杂的情感,人性的挣扎,欲望的冲突,都是……不干净的。
我演什么,怎么演,甚至我本身应该成为什么,都早已被他划定好了界限。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冰冷而完美的脸,一股巨大的绝望和无力感像潮水般将我淹没。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试探,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可笑而不自量力。
我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他,也不再试图反抗。
眼泪无声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