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那个短暂的、近乎温和的陆渊,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层层叠叠、混乱不堪的涟漪。
张姨端来水果,看着我,笑眯眯地说:“林小姐今天气色真好,和陆先生出去走走挺好的。”
我勉强笑了笑,心里却更加纷乱。
傍晚,他处理完工作出来,脸色似乎有些疲惫,但眼神是平和的。
我们沉默地吃了晚饭。
饭后,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书房或者处理公务,而是坐在客厅沙发上,拿起遥控器,随意地换着台。
最后,画面停留在一个正在播放老电影的频道。
是那部《这个杀手不太冷》。
正好放到玛蒂尔达对莱昂说:“我觉得我好像爱上你了。”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他。
他靠在沙发里,目光落在屏幕上,侧脸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
直到那句台词响起,他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像是在评价电影,又像是在陈述别的什么:
“依赖和爱,是两回事。”我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怔怔地看着他。
他转过头,目光深邃地看向我,那双总是能看穿一切的眼睛,此刻像是要直接望进我的灵魂深处。
“林柠,”他叫我的名字,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你分得清吗?”
他的声音低沉,落在寂静的客厅里,像一颗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寒潭。
屏幕上,玛蒂尔达稚嫩而绝望的脸庞定格,那句「我觉得我好像爱上你了」的余韵还未散尽。
依赖和爱,他精准地将最锋利的刀,抵在了我最混乱、最不敢深究的症结上。
我分得清吗?分得清对他,是走投无路下的依附,是恐惧催生的顺从,还是……别的什么?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蹦出喉咙。
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甲掐进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却远不及他这个问题带来的恐慌。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能怔怔地、带着一丝哀求地看着他,希望他能收回这个过于残忍的逼问。
但他没有,他只是平静地、甚至带着一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审视,等待着我的答案。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屏幕光线的映照下,清晰地映出我无处遁形的慌乱。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时,他却又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更添了几分莫测。
“分不清也没关系。”
他移开视线,重新看向屏幕,语气恢复了惯有的、掌控一切的平淡,“时间还长。”
四个字,轻描淡写,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缓缓扣下。
宣告着他有无尽的耐心,来等待,来驯化,来让我彻底“分清”,或者……彻底迷失。
电影还在继续。
莱昂沉默地擦拭着他的盆栽,玛蒂尔达的眼神炽热而绝望。
我们都没再说话。
一种诡异的、紧绷的平静在空气中蔓延。
直到电影结束,字幕滚动。
他关了电视,站起身,朝我伸出手:“不早了,休息。”
我看着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迟疑了几秒,还是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他收紧手指,牵着我上楼。
掌心相贴的温度,一如既往地带着强硬的掌控,却又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少了些冰冷的禁锢,多了些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慌的笃定。
这一夜,他依旧将我紧紧圈在怀里。
但那个怀抱,不再是纯粹强硬的禁锢,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异常的安稳。
他的呼吸平稳,心跳有力,仿佛下午湖边的短暂温和延续到了此刻,驱散了昨夜恐怖的暴怒和偏执。
我却在他令人心安的气息里,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依赖和爱,是两回事。」
「你分得清吗?」
「时间还长。」
他的话,像魔咒,反复在耳边回响。
我分得清吗?
我对他,到底是什么?
是溺水者抓住浮木的本能?
是囚徒对看守的斯德哥尔摩症候?
还是……在他一次次冰冷的伤害和偶尔流露的、笨拙的温和中,真的滋生出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越想,心越乱。
像一团被猫玩弄过的毛线,找不到头绪,只剩纠缠。
第二天,我去上课时,明显的心不在焉。
方薇老师甚至点名批评了我两次,让我“眼神聚焦”,“别飘”。
下课坐进车里,老陈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罕见地主动开口:“林小姐,今天回别墅吗?还是……想去别的地方散散心?”
我愣了一下。散心?我能去哪里?
“陆先生吩咐过,”老陈补充道,语气恭敬,“如果您觉得闷,可以随时去市区逛逛,或者去几家指定的美术馆、书店看看。我全程陪同。”
我怔住了。
他……允许我出门了?
不再是仅限于教室和别墅两点一线?
甚至允许我去……逛逛?
这是一种试探?
还是某种……基于昨夜“时间还长”的、新的驯化策略?
心脏莫名地跳快了几分,带着一种可耻的、压抑不住的悸动。
“……去书店吧。”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
那是一家开在古老胡同里的、极其隐蔽的书店,需要按门铃才能进入,里面很大,安静得能听到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书籍分类极其专业,甚至有大量绝版和外文原版书,尤其是戏剧影视类。
我像是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暂时忘记了所有烦恼,沉浸在书海里。
老陈安静地跟在不远处,既不打扰,也不远离。
我挑了几本一直想买却找不到的专业书,结账时,看到柜台旁还有一个很小的展架,上面放着一些独立电影的宣传册和dVd。其中一张黑白封面的碟片,瞬间抓住了我的目光——
《缄默的舞台》。
封面上是一个背影,站在空旷破旧的剧场中央,光线从他头顶落下,拉出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简介只有一句话:一个哑剧演员的无声抗争。
我的手指微微颤抖,几乎要伸过去。
“林小姐?”老陈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不高,却带着提醒的意味。
我猛地回过神,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手,心脏狂跳。
结账,拎着书袋,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离开了书店。
回到车上,我看着窗外流逝的街景,怀里抱着那几本“安全”的专业书,心里却像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漏着风。
他给了我一寸空间,我却连伸手去够一本“危险”碟片的勇气都没有。
晚上他回来,看到我放在茶几上的新书,拿起来翻了翻,没说什么。
吃饭的时候,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书店怎么样?”
“……很好。”我低声回答,埋头吃饭,不敢看他。
“嗯。”他应了一声,不再多问。
日子仿佛进入了一种新的、更加诡异的“常态”。
我有了更多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