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牛大青的成功救治,将苏晓棠的声望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峰。村民们看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近乎盲目的信赖。“小苏大夫”这个称呼,开始被叫得越来越响,甚至带着一种笃定。然而,在这片赞誉声中,苏晓棠自己却异常清醒。能力的系统化应用,如同一盏越来越亮的探照灯,不仅照亮了她前行的道路,也让她无比清晰地看到了光芒未能抵达之处——那便是她能力的边界。
这种对边界的认知,是在一次次成功与失败的交织中,逐渐勾勒出来的。
成功让她自信,而失败,则让她深刻。
曾经有一只被送来时浑身滚烫、咳嗽不止的羊羔。苏晓棠将手放在它瘦小的身躯上,立刻感受到肺叶部位传来的、如同“沸腾的粘稠浆糊”般的灼热感和“撕裂般的疼痛”。羊羔的意念微弱而痛苦:「喘不过气……里面像着了火……」
她能精准地定位病灶在肺部,能感知到炎症的剧烈程度,甚至能大致判断出这并非普通的着凉,而是一种更凶猛的“热病”。她根据病例库的记录,选用了最强效的清热化痰、宣肺平喘的草药,日夜不停地照料,将自己的安抚意念如同清凉的泉水般源源不断地输送过去。
起初,羊羔的体温似乎有所下降,咳嗽也轻微了些,传递来的意念变成了「稍微……松快一点了」。苏晓棠心中一喜。然而,好景不长,仅仅过了一夜,羊羔的情况急转直下,体温再次飙升,甚至 higher than before,呼吸变得极度困难,仿佛肺叶已经完全被粘稠的液体堵塞。它传递出的意念只剩下破碎的「沉……下坠……黑……」,最终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停止了呼吸。
苏晓棠抱着那尚有余温却已僵硬的小小身躯,泪水无声滑落。她清晰地“听”到了生命的流逝,却无力挽回。墨痕安静地陪在她身边,传递来无声的慰藉。
事后,她反复翻阅记录,检查用药,却找不到明显的错误。直到几天后,村里爆发了类似的症状,公社派来的兽医诊断为“传染性胸膜肺炎”,是由一种特定的细菌引起的。兽医提到,这种病需要使用一种叫做“抗生素”的特效药,单纯的中草药很难彻底杀灭病菌,尤其在病情进入急症期后。
苏晓棠怔住了。她终于明白,她能感知到“着火”(炎症)和“粘稠浆糊”(渗出液),但她无法“看”到引起这一切的元凶——那些微小的、名为“细菌”的生物。她的能力,在微观世界的病原体面前,第一次显露出了无能为力的盲区。
类似的无力感,在她面对一些先天性疾病或器官衰竭时,更为强烈。
村里有一匹生下来就体型瘦弱、跑动无力的马驹。苏晓棠与它沟通时,能感受到一种弥漫性的“虚弱”,一种“发育不良”的迟滞感,心脏跳动的力量也远不如同龄马驹强劲。马驹的意念懵懂而委屈:「为什么……总是跑不快……容易累……」
她能感知到它的“不强壮”,但她无法像现代仪器那样,探查到它是否患有先天性的心脏瓣膜缺陷,或是某种遗传性的代谢疾病。她能用草药温和调理,增强它的体质,却无法改变与生俱来的缺陷。最终,这匹马驹在一次并不剧烈的奔跑后猝死。解剖(在村民同意下简单进行)发现,它的心脏果然比正常马驹小,且结构有异。
还有一次,是一只年老的狗,肾脏衰竭。苏晓棠能清晰地“听”到它身体里传来的“毒素堆积”的污浊感,一种“过滤系统失灵”的疲惫和“全身被慢慢污染”的痛苦。老狗的意念苍凉而认命:「累了……身体像生锈的机器,动不了了……」。她能用草药利尿,尝试帮助排出毒素,缓解它的痛苦,延长些许时日,却无法让衰竭的肾脏重新恢复功能。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如同沙漏中的细沙,不可逆转地流逝。
这些经历,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在她心中清晰地刻下了能力的界限:她能成为最顶尖的“诊断者”和“症状缓解者”,但对于许多需要精准病因学诊断和特异性治疗的疾病,尤其是涉及微观病原体、遗传缺陷或不可逆的器官损伤时,她的能力更多是辅助性的,无法创造奇迹。
这种认知并未让她气馁,反而激发了她一种新的渴望——一种超越自身天赋局限、拥抱更广阔知识体系的渴望。
她开始更加有意识地、如饥似渴地寻找一切她能接触到的、人类关于兽医和病理学的知识。张奶奶口耳相传的经验她已经烂熟于心。她的目标,投向了更远的地方。
陆承泽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这种变化。他看到她对着大青的病例记录出神,听到她喃喃自语“细菌……抗生素……”。他没有多问,只是下一次从公社或县里回来时,他的挎包里多了几本破旧却珍贵的书籍——一本缺了封皮的《家畜常见病防治手册》,一本页面泛黄、散发着霉味但插图清晰的《兽医药理学浅析》,甚至还有几本过期的《畜牧兽医》杂志。
这些书籍,对苏晓棠而言,如同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宝库。里面的文字艰涩,术语陌生,但她凭借着一股倔强和与动物沟通磨练出的耐心,一字一句地啃读着。
当她读到手册中关于“传染性胸膜肺炎”的描述——“由支原体引起,特征为高热、咳嗽、肺脏肝样病变”——时,她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只死去的羊羔肺叶里“沸腾的粘稠浆糊”和“撕裂般的疼痛”的感觉。文字的描述,与她感知到的意念,竟然如此吻合!
当她看到药理学上关于“抗生素”作用的解释——“抑制或杀灭病原微生物”——时,她恍然大悟,明白了为什么她的草药无法彻底治愈那只羊羔。她的草药作用于宏观的“火”与“痰”,而抗生素,则直接针对微观的“纵火者”。
她开始尝试进行一种奇特的“翻译”工作。她将书中描述的病理变化,与自己感知到的动物意念一一对应、验证。
书上说“肠胃痉挛表现为阵发性腹痛”,她对应自己记录的“拧绞般的疼痛”。
书上描述“腹膜炎有压痛、反跳痛”,她对应大青那“深层的钝痛”和“不受触碰”的意念。
书上提到“黄疸是由于胆红素代谢障碍”,她对应一只患有肝病的小狗传递来的“皮肤发痒、眼睛发黄、尿液颜色加深”以及一种“体内浊气无法排出”的憋闷感。
这种对应,让她对人类医学知识有了更形象、更深刻的理解。同时,她也开始用自己独特的感知,去补充和丰富书本上冷冰冰的描述。她在《家畜常见病防治手册》关于“蹄叶炎”的空白处,用铅笔小心地注释:“患病马匹意念反馈:蹄壳内如同‘被灼热的沙子包裹’,‘站立时像踩在针尖上’。”
她的病例库,也因此增添了新的维度。在传统的症状、用药记录旁,她开始尝试加入“疑似病原”(如:可能为xx细菌感染?)、“对应药理”(如:此次用药旨在清热解毒,抑制炎症反应,但缺乏特异性抗菌成分)等更为“现代化”的思考。
这个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很多时候,她囿于知识的局限,无法完全理解书中的内容;很多时候,她的感知与书本描述存在差异,让她困惑不已。但她乐此不疲。她知道,她正在搭建一座桥梁,一座连接她内在的、直觉的、与万物共鸣的感知世界,与外在的、理性的、逻辑严谨的人类知识体系的桥梁。
墨痕看着她时而对着书本苦思冥想,时而因豁然开朗而眼眸发亮,传递来带着赞许的意念:
「你在将两个世界的语言,进行翻译。这比仅仅听懂一个世界,要艰难得多,但也广阔得多。」
陆承泽则用他特有的方式,为她扫清障碍,提供更多的“砖石”来构筑这座桥梁。
苏晓棠站在庇护棚前,望着远方起伏的山峦。她的世界,不再仅仅依赖于脑海中的声音和心底的感受。她开始主动地、系统地去学习、去理解那些由无数前人积累下来的、关于生命与疾病的奥秘。
能力的边界已然勘定,但这并非终点,而是一个新的起点——一个让她这独特的天赋,能够扎根于更深厚土壤中,从而生长得更加茁壮、更加可靠的起点。她依然是那个能与动物交谈的苏晓棠,但她正在努力,让自己也成为能被人类知识体系所理解和接纳的“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