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杨家屯的每一个角落。知青点里,大部分窗户依旧亮着灯,只是之前那种亢奋的喧哗已经渐渐沉淀下来,转变为一种更加务实、也更加焦灼的窸窣声响——那是翻动书本的哗啦声,是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压低嗓音互相提问和讨论的嗡嗡声。希望的火焰并未熄灭,只是从爆燃的状态转为了更加持久的、需要投入全部心力去维持的燃烧。
陆承泽独自坐在靠窗的桌子前,桌上也摊开着书本和稿纸,但他面前的稿纸上,书写的并非数学公式或政治论述,而是一些零散的、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词语和线条,像是思维导图的碎片,又像是内心挣扎的轨迹图。他再次展开了那份刊登着恢复高考消息的、已然有些卷边的报纸。昏黄的煤油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摇曳不定,正如他此刻的心绪。
那些黑色的铅字,在跳跃的灯火下,仿佛拥有了生命和重量,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冷的砖石,垒砌成一道高墙,墙的那一边,是清晰可见的、被规划好的未来。父亲的理性分析,母亲的热切期盼,如同高墙两侧无形的推力,催促着他跨越过去。
然而,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报纸,投向了更深远的地方。他想起了外公,那位经历过战火与动荡、看尽世事变幻的老人。在他即将离家下乡的前夜,外公没有像父母那样叮嘱他如何保护自己、如何争取早日回城,而是将他叫到书房,握着他尚且稚嫩的手,语气深沉地说:“承泽,记住,我们这个国家,幅员辽阔,根基在基层。
未来,不需要那些浮在云端、不接地气、只会空谈理论的干部。你要下去,真正地下去,用你的眼睛看,用你的耳朵听,用你的心去感受,理解这片土地上最普通的人们是如何生活的,他们需要什么,困扰什么。这段经历,或许艰苦,但若能沉下心来,它将是你一生最宝贵的财富,比任何书本知识都更加真实、更加深刻。”
当时,他或许并不能完全理解这番话的全部含义,更多的是将下乡视为一种时代的无奈与磨砺。但在这几年的日子里,当他褪去了最初的不适应与那点可怜的优越感,当他真正用双脚丈量过这片土地的辽阔与贫瘠,用双手触摸过那粗糙的锄柄和沉甸甸的稻穗,当他与赵老蔫这样的老农在田埂上闲聊,当他看到村民们为了微薄的收成而付出的汗水与期盼,当他目睹了苏晓棠在那个简陋的庇护棚里,用她独特的方式守护着那些微弱生命时所展现出的坚韧与善良……外公的话,才开始在他心中真正落地生根,有了血肉和温度。
这段浸透着汗水、泥土气息,夹杂着困惑、思考,也悄然滋生着某种奇异牵连的知青岁月,早已不再是履历上轻飘飘的一句“曾下乡插队”。它塑造了他看问题的视角,磨平了他某些不切实际的棱角,也让他对“责任”、“民生”这些宏大的词汇,有了具体而微的理解。这份独特的、扎根于泥土的体验,是困在象牙塔里、仅仅从书本和报告中了解世界的人,永远无法获得的。
如果此刻回去,凭借家族的资源和自身的能力,他或许能迅速成为一个优秀的工程师,一个严谨的学者,或者沿着一条被精心铺设的仕途稳步前行。但那段真实触摸过中国最基层脉搏的经历,是否会就此沦为履历上苍白无力的一笔,失去了它本该具有的、塑造灵魂与认知的沉重分量?他是否会变成外公口中那种“浮在云端”的人?
而在这里,在这片他开始产生一种复杂情感的土地上,他似乎……还能做更多。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带着惊人的力量,撞击着他的心扉。
为了什么?
为了那个在物质匮乏、环境艰苦的困境中,依然坚持着内心的善良与光芒,用她微弱却坚定的力量,守护着一方生灵安宁的纤细身影?为了看到她在那盏煤油灯下,因为一个新的发现而眼眸微亮的瞬间?为了那份在她身边、在她与墨痕以及那些小动物之间流动的、近乎原始的和谐与宁静?
还是为了他自己心中那份悄然改变的、对脚下这片土地萌生出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责任感与牵连感?这份责任感,不再仅仅是抽象的家国情怀,而是具体到这片田野,这个村庄,以及生活在其中的、那些他逐渐熟悉起来的人和事。他开始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做些什么,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改变,让这里变得稍微好一些。这种“想做些什么”的冲动,与他所学的知识、所拥有的能力相结合,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吸引力,指向一条模糊却充满挑战的道路。
这条道路,与回城考大学那条清晰、平坦、充满鲜花与掌声的道路相比,无疑是崎岖的、未卜的,甚至可能被视为一种“堕落”或“浪费”。它意味着可能要面对家人的失望与不解,意味着放弃唾手可得的优越起点,意味着要在一片未知的领域里独自摸索,前途莫测。
“理想的重量……”陆承泽无意识地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报纸上“高考”那两个醒目的铅字,低声自语。回城深造,成为栋梁,这何尝不是一种理想?一种被社会广泛认可、被家族殷切期望的理想。可为什么,当另一个更加模糊、更加个人化、甚至带着些许“离经叛道”色彩的理想雏形在心底萌发时,前者那耀眼的光芒,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这重量,不仅仅是前程的抉择,更是对自我内心真实声音的探寻与确认。是遵循外部设定好的、安全稳妥的剧本,还是听从内心深处那微弱却执拗的呼唤,去走一条属于自己的、或许充满荆棘的道路?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这种孤独,并非源于无人倾诉,而是源于他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决定,关乎他生命的核心走向,任何人都无法替他承担,也无法给他一个标准的答案。他必须独自穿越这片思想的迷雾,称量清楚,哪一条道路,才能真正承载起他陆承泽此生所谓的“理想”的重量。
夜更深了,煤油灯的光芒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映照出里面正在激烈交锋的、两个截然不同的未来图景。这场内心的战争,远比任何笔试或面试,都更加艰难,也更加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