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卫国的离开,像在知青点这潭已然不平静的水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扩散,搅动着每个人的心绪。一种无形的紧迫感如同逐渐收紧的绳索,缠绕在每一个尚未行动的人身上。
信件如同雪片般从四面八方飞来,装着家人搜罗的复习资料、殷切的叮嘱和难以掩饰的喜悦;县里的报名点排起了长队,每一个报上名字的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如同拿到通关文牒般的庆幸与激动;夜晚的知青点,灯火通明的时间越来越长,空气中弥漫着熬夜的困倦、背诵的喃喃低语以及纸张翻动带来的焦灼气息。
然而,在这片几乎所有人都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向前狂奔的喧嚣中,陆承泽却像一块逆流而立的礁石,沉默而固执地停留在原地。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立刻伏案疾书,向家里索要特定的复习资料;也没有迫不及待地随着人流去县里报名,仿佛那个能改变命运的名字登记,与他无关。
他依旧按照生产队的安排,按时出工、劳作,在田埂上沉默地挥着锄头,在打谷场上机械地扬着谷穗,仿佛外界的天翻地覆,都与他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
只是,他的沉默,比以往更加深邃,更加令人难以捉摸。那不再是出于性格的冷峻或是对环境的疏离,而是一种沉浸在巨大内心冲突中的、近乎凝滞的状态。
他常常会在劳作间隙,一个人走到田埂的尽头,或是爬上附近那个可以俯瞰大半个村庄的小山坡,对着远处起伏的、在秋日阳光下呈现出不同层次黄绿色的山峦发呆,一坐就是很久。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景物,落在了某个遥远而未知的时空,那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无声却异常激烈的辩论。
空闲时,他依旧会去庇护棚附近走走。脚步不像以往那样带着明确的目的性,更多时候,他只是远远地站着,或是靠在某棵老树下,静静地看着苏晓棠在里面忙碌的身影。
看她给受伤的狐狸换药时轻柔的动作,看她蹲在地上耐心地给刚来的小羊羔喂奶,看她提着水桶穿梭于各个兽栏之间,额发被汗水打湿。有时,他会走过去,依旧默不作声地帮她做一些修理围栏、加固棚顶、搬运重物的力气活。他们之间很少交谈,甚至比以往更少。
苏晓棠将这一切细微的变化都看在眼里。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那种几乎要实质化的沉重与挣扎。他低垂的眼睫下隐藏的疲惫,他紧抿的唇角泄露的艰难,他偶尔失神时眸中闪过的茫然与矛盾,都未能逃过她的感知,以及墨痕那更为敏锐的意念捕捉。
「他心中的风暴并未平息,只是在压抑。」墨痕传递来的信息冷静而精准,「那两种力量还在角力,像拔河,势均力敌。他在观察,在衡量,试图找到一个……连他自己也许都不清楚的答案。」
她明白,他正处在人生最关键的十字路口,每一步选择都可能通向截然不同的未来。这种重量,远非她这个几乎与外界隔绝的少女所能真正分担。
她没有试图去打扰他,没有用任何言语去追问或劝解,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可能增加他负担的情绪。她只是用一种近乎本能的、源自山野的包容与耐心,静静地陪伴着。
在他来庇护棚时,她会默不作声地给他倒上一碗用井水镇过的、清凉甘甜的山泉水,碗沿还带着湿润的水汽。
在他低头专注地修理被野猪撞坏的木栅栏时,她会安静地在旁边递上合适的锤子、钉子,或是稳稳地扶住需要固定的木料。
在他偶尔因为心神不宁而碰翻了东西时,她也只是默默地拿来扫帚清理干净,没有一句多余的询问或安慰。
她的存在本身,就像庇护棚旁边那棵历经风雨的老树,沉静、安稳,不为外界的风云变幻所动,只是在那里存在着,提供着一片可以暂时倚靠的阴凉。
这种无声的陪伴与理解,不带任何压力与索取,不试图影响他的判断,也不催促他做出决定,成了陆承泽内心激烈风暴中,唯一可以让他短暂停靠、喘息的宁静港湾。在她身边,在那充斥着草药气息和生命脉动的空间里,他仿佛能暂时从那些纷繁复杂的思绪和沉重的期望中抽离出来,获得片刻的安宁。
然而,一旦离开那个小小的院落,现实的重量便会再次铺天盖地地涌来。在深夜,当知青点其他房间的灯火相继熄灭,只剩下零星几盏还在为梦想而燃烧时,陆承泽会就着自己桌前那盏孤灯,在纸上写写画画。但那并非演算数学公式或背诵政治条文,而是在反复推演、权衡着一些外人无法得知、甚至难以理解的东西。
纸上会出现一些零散的词语:“责任”、“家族”、“理想”、“土地”、“未来”、“她”……这些词语之间,用各种线条连接,有时是箭头,有时是问号,有时又被重重地划掉。
他会列出回城深造的优势与劣势,也会尝试勾勒留下可能面临的挑战与……那微乎其微的、却莫名吸引他的可能性。他会想起父亲信中的理性分析,母亲信中的感性呼唤,孙卫国离开时那义无反顾的背影,也会想起苏晓棠在煤油灯下记录病例时那专注的神情,想起墨痕那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眸,想起外公那句“不需要浮在云端的干部”的深沉教诲。
这些思绪如同乱麻,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每一个选择,都伴随着巨大的获得,也伴随着同样巨大的失去。他像一个站在天平中央的人,一边是看得见的锦绣前程和家族期望,另一边是模糊的内心召唤和难以割舍的宁静,天平的两端都在不断加码,摇晃不定,让他无法做出最终的决断。
他知道时间在流逝,机会的窗口不会永远敞开。他也知道,自己的犹豫在旁人看来是何等的不可理喻。
但他更知道,这个决定关乎他的一生,他无法草率,无法仅仅为了迎合外界的期望而仓促行事。他需要时间,需要彻底想清楚,抛开所有外界的声音与光环,倾听自己内心最真实的声音,哪怕那个声音微弱而模糊,指向的是一条充满未知与挑战的道路。
于是,在几乎所有人都已经明确方向、奋力前行的第九十九天,陆承泽依旧停留在原地,他的决定,如同秋日清晨凝结在蛛网上的露珠,悬而未决,折射着周围所有的光与影,脆弱而美丽,却不知最终会滴落向何方。他成为了这片躁动土地上,一个最沉默、最矛盾,也最引人遐想的,未做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