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林家小院却无人安眠。
月光洗去了白日的酷热,也仿佛将那份惊心动魄一同冲刷得清晰刻骨。院子里,煎药的苦涩气味尚未完全散去,混合着夏夜草木的清香,形成一种奇异而令人心悸的氛围。
林周氏坐在堂屋门口的矮凳上,怀里是沉沉入睡的小锦鲤。女儿的小脸贴着她的胸口,呼吸均匀绵长,与白昼那撕心裂肺的啼哭判若两人。林周氏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女儿的背,目光却失神地落在院角。
那里,大黄狗蜷缩在铺了旧棉絮的草垫上,气息虽然微弱,但胸膛的起伏已然平稳。老二精诚蹲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用木勺给它喂着温热的米汤。大黄狗偶尔会虚弱地舔舔嘴唇,尾巴尖极其轻微地晃动一下,证明它正从鬼门关一步步挣扎回来。
这一幕,让林周氏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差一点,只差一点,此刻躺在那里的,可能就是她的老七安然。那个皮得像猴儿、笑起来缺颗门牙、会献宝似的掏出几颗脏兮兮田螺的儿子。
里屋的炕上,老七林安然虽然被勒令躺下休息,却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黑黢黢的屋顶。恐惧的余波还未完全散去,身体里仿佛还残留着那种冰冷的战栗。他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那颗红得诡异的野果,看到大黄狗口吐白沫、抽搐倒地的惨状。隔壁房间,隐约传来五郎、六郎压抑的抽泣声,他们回来得知一切后,也被吓坏了。就连最沉稳的老大厚德和老四睿思,也沉默地坐在外间,眉头紧锁,脸上没有了往日的轻松。
这个家,被一种劫后余生的凝重笼罩着。
“娘……”林安然翻了个身,面向门口,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妹妹……睡了吗?”
“睡了。”林周氏收回目光,低声应道,“你也快睡,郎中说了,受了惊吓更要好好休息。”
“我睡不着。”林安然蜷缩起来,把薄被拉过头顶,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娘,我怕……要不是妹妹……我是不是就……就死了?”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林周氏和屋里其他兄弟的心上。
林周氏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是母亲,是孩子们的主心骨,这个时候,她不能垮。
她抱着女儿起身,走到里屋炕边坐下,伸手轻轻拉开蒙着林安然脑袋的被子。月光透过窗纸,映出儿子苍白惊恐的小脸。
“胡说八道!”林周氏用带着一丝刻意严厉的语气说道,“你不是好好在这儿吗?妹妹护着你呢,咱林家祖宗也护着你呢,阎王爷那儿的名册上,还没轮到你这皮猴子!”
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驱散恐惧,但效果甚微。林安然的眼睛里依旧盛满了后怕。
一直沉默的老四林睿思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七弟,你记得李郎中最后说的话吗?”
林安然茫然地看向四哥。
林睿思站起身,走到炕边,他的眼神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和认真:“李郎中说,‘贵府千金,乃大造化之人。’他还说,他开了眼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母亲和兄弟们,“以前,妹妹能让枯树结果,能让母鸡多下蛋,咱们虽然觉得稀奇,心里未必不嘀咕,是不是巧合?就连上次妹妹哭闹让提前收干菜,结果真的下了雹子,咱们或许也想,或许是孩子感觉天气闷,碰巧了。”
他的话,说到了大家的心坎上。之前那些“好运”,虽然让人欣喜,但总隔着一层“或许只是运气好”的薄纱。
“但这次,不一样。”林睿思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七弟,那果子,你还没吃,甚至还没碰到嘴唇。妹妹就哭了,而且是拼了命地哭,指着你。这绝不是巧合可以解释的。”
老大林厚德也重重地点了点头,接口道:“老四说得对。还有大黄……李郎中都说了,那毒猛烈,大黄眼看就不行了。可妹妹……妹妹就那么……”他看向母亲怀里熟睡的小锦鲤,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畏,“妹妹就那么吹了口气,大黄就缓过来了。这是我亲眼所见!”
当时他离得最近,看得真真切切。小锦鲤那专注的神情,那微弱却仿佛带着某种力量的一吹,以及吹气后瞬间的疲惫,都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
“我也看见了!”林安然从被子里钻出来,激动地说,“妹妹对着大黄吹气,然后她就累得睡着了!娘,妹妹是不是……是不是小仙女?她用她的仙气救了我和大黄?”
孩子的话语最是直接,也最接近那不可思议的真相核心。
林周氏抱着女儿的手臂紧了紧。她低头看着锦鲤恬静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投下柔和的阴影。这就是她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女儿,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可偏偏,这个女儿又如此的不同寻常。
她想起女儿出生时的异象,久旱逢甘霖,枯木逢春。想起这几个月来,家里因为她的到来,虽然依旧清贫,却总是充满了希望和暖意。那些曾经被她在心底悄悄归为“巧合”的事情,此刻如同散落的珍珠,被“化毒为祥”这根金线彻底串联了起来。
这不是巧合。
一次又一次,是女儿在冥冥之中守护着这个家。
预警天灾,带来丰饶,乃至……从死神手中抢夺生命。
一种混杂着震撼、感激、敬畏和无比笃定的情绪,如同滚烫的泉水,涌遍林周氏的全身。她抬起头,目光逐一扫过儿子们。老大厚道稳重,老二机敏灵活,老三勇武不在家,老四聪慧通透,老五老六顽皮却善良,老七虽然莽撞但心思单纯,老八尚且懵懂……这些都是她的孩子,是她的心头肉。
而怀里这个最小的女儿,她用她无法言说的方式,将他们紧紧维系在一起,为他们遮蔽着风雨。
“安然,”林周氏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妹妹不是什么小仙女,她是你的亲妹妹,是爹和娘的女儿,是你们的妹妹。”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但你们四哥说得对,你们妹妹,生来就带着大造化,是来护着咱们一家人的。这是老天爷赐给咱们林家的福气。”
她看向儿子们,眼神坚定:“以前,咱们心里或许还有疑虑,从今天起,再也不许有了!你们要记住,妹妹的不同寻常,是咱们林家最大的秘密,也是最大的依仗。对外人,一个字都不能提!只需心里明白,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信你们妹妹。她哭,必有缘由;她笑,便是吉兆。她的任何一点不寻常,咱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更要护在身后,明白吗?”
这是林周氏第一次如此明确、如此郑重地对儿子们说出这番话。这不是迷信,而是基于铁一般的事实建立起来的、坚不可摧的信念。
老大林厚德第一个重重点头,黝黑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娘,我明白了!以后我一定保护好妹妹!她指东,我绝不往西!”
老二林精诚眼神晶亮,透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决断:“娘,您放心!我知道轻重。妹妹是咱家的无价之宝,比金山银山还重!以后我做生意,更要堂堂正正,多积德行善,给妹妹积福!”
老四林睿思深深一揖:“母亲教诲,儿子谨记于心。妹妹之异,乃天赐,亦是对我林家人心性的考验。儿子必当勤学修德,不负妹妹护佑之恩。”
老七林安然更是直接从炕上爬起来,跪坐在林周氏面前,举起小手,像发誓一样,带着哭腔说:“娘!我以后一定听话!再也不乱摘东西吃了!我……我以后赚的钱都给妹妹花!我用命护着妹妹!”
小小的老八乐天虽然不太懂发生了什么,但感受到气氛的郑重,也学着哥哥们的样子,用力点头:“护妹妹!乐天也护妹妹!”
看着儿子们一张张稚嫩却无比认真的脸庞,林周氏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但这泪水,不再是恐惧和后怕,而是温暖与力量。这个家,经历了这场风波,没有散,反而更加紧密地凝聚在一起,围绕着他们最小的福星核心,建立起了一种近乎信仰的坚定守护。
“好,好,都是娘的好孩子。”林周氏哽咽着,脸上却露出了笑容,“都记住今天的话。咱们一家人,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有你们妹妹在,再大的难处,也一定能闯过去!”
这一夜,林家小院的灯火,很晚才熄灭。
但每个人的心里,都仿佛被月光和那份新生的信念照亮了,驱散了所有阴霾。
接下来的日子,这种“坚信”开始以一种潜移默化却又实实在在的方式,渗透到林家的日常生活中。
以前,小锦鲤若是对某个方向多看一眼,或者无意识地咿呀两声,大人们可能一笑而过。但现在,林周氏会格外留意。比如,小锦鲤某天一直朝着后院堆放旧农具的角落伸手咿呀,林周氏心中一动,让老大去收拾一下。结果老大在清理时,发现角落的木椽子竟然被白蚁蛀空了一小块,若不是发现得早,恐怕雨季来临就有塌陷的危险。
又比如,老二林精诚有一次从镇上回来,带回一些新花样的头绳想给妹妹扎小辫,小锦鲤却对其中一根靛蓝色的头绳表现得异常抗拒,一靠近就扭开头甚至瘪嘴要哭。若在以前,林周氏可能只觉得孩子不喜欢这颜色。但有了“化毒为祥”的经历,她立刻警觉起来,仔细检查那头绳,发现颜色异常鲜艳,凑近了闻有股淡淡的、刺鼻的味道。她赶紧让老二把头绳退回去,并打听来源。后来隐约听说,那家染坊用的染料似乎有些不妥,镇上已有皮肤娇嫩的小孩用了他家染的布料起了红疹。林家因此又避开了一桩可能的麻烦。
最明显的变化体现在对老七林安然的管教上。经历了生死考验,林安然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虽然依旧活泼好动,但行事谨慎了许多。他再也不敢乱摘野果,甚至在外面玩耍,别的孩子给他不认识的吃食,他都会坚决摇头,认真地说:“我妹妹不让乱吃东西。” 小伙伴们笑他怕妹妹,他也不恼,反而一脸骄傲:“我妹妹是为了我好!” 那种对妹妹毫无保留的信任,让大人们都为之动容。
而小锦鲤似乎也能感受到家人这种微妙的变化。她变得更加爱笑,那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弯起来,像两弯月牙,看得人心都化了。她咿呀学语的声音,在家人听来,都仿佛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偶尔,她还是会有些“非常规”的举动,比如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咯咯笑,或者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望着星空出神。但如今,家人不会再感到怪异或不安,反而会觉得,或许是小仙女在和某些看不见的“朋友”交流,或者是在接收来自天上的福泽呢?
林家小院的日子,仿佛被注入了一种沉稳而明亮的底色。虽然依旧清贫,劳作依旧辛苦,但每个人的心里都踏踏实实的,充满了希望。他们坚信,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只要有小锦鲤在,日子就一定会越来越好。
这种坚信,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期盼,而是根植于一次次真实发生的“神迹”之中的、磐石般坚定的信念。它成了林家无声的纽带,也是最强大的力量源泉。
半个月后,大黄狗已经能摇着尾巴在院子里走动,虽然不如从前矫健,但性命无疑保住了。它似乎也明白是小主人救了自己,对小锦鲤格外亲昵,每次锦鲤被抱到院子里晒太阳,它都会安静地趴在摇篮边守护。
夕阳的余晖将小院染成温暖的橘红色。林周氏坐在枣树下做着针线,看着院子里:老大在劈柴,老二在算账,老四在教老五老六认字,老七在小心翼翼地用木棍逗弄着康复中的大黄狗,老八跌跌撞撞地追着一只蝴蝶。而摇篮里,小锦鲤挥舞着小手,发出欢快的咿呀声,仿佛在给这温馨的画面配乐。
林周氏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无比满足和安心的弧度。
家人的坚信,如同这院中深深扎根的枣树,历经风雨,反而更加枝繁叶茂,荫庇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以及天地间,他们最珍贵的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