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庇护所的空气,混杂着机油、陈年尘土、某种草药燃烧的微苦,以及从灰烬伤口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腐败甜腥气。昏黄的LEd灯在头顶发出稳定的、低功率的嗡鸣,将每个人的影子投射在粗糙的混凝土墙壁上,拉长,扭曲,如同无声的默剧。
老鬼的工作台成了临时的医疗和研究中心。他动作麻利地为灰烬清理、消毒、敷上一种墨绿色、散发着浓烈草药和矿物气味的膏药。那膏药似乎有些效果,灰烬伤口的青黑色蔓延速度肉眼可见地减缓了,但他依旧昏迷不醒,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微弱。谛听的情况更复杂,老鬼只能用一种安神的熏香和轻微的头部穴位按摩来缓解他的精神动荡,效果甚微。
小虫的笔记本电脑屏幕闪烁着复杂的数据流和波形图,连接着灰烬和谛听身上的几个传感器。他苍白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眉头紧锁,偶尔低声报出一些参数:“污染能级稳定在阈值边缘……精神波形碎片化严重,存在异常干涉频率……需要更多基线数据对比……”
猎犬靠在入口附近的阴影里,手里把玩着一把磨得发亮的军刺,目光在玄臻等人和庇护所内部扫视,保持着本能的警惕。
墨渊、天工和林晚围在老鬼的工作台旁,仔细观察着他的操作和那些奇特的药品、工具。墨渊对老鬼使用的某些手法和仪器原理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低声与老鬼交流着。天工则对小虫那套简陋但功能强大的监控系统更感兴趣,眼睛发亮地盯着屏幕。
玄臻和山魈、百灵坐在一起,抓紧时间休息和恢复体力。玄臻闭目调息,努力平复内腑的伤势和龙气反噬带来的紊乱。山魈撕开一包从猎犬那里得到的军用口粮,狼吞虎咽,同时小心地检查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那里也敷上了老鬼给的药膏,麻木感减轻了不少。百灵守在灰烬和谛听身边,为他们擦拭额头的冷汗,眼中满是担忧。
暂时的安全并未带来松懈,反而让船坞激战的疲惫和后续亡命奔逃的透支感加倍涌了上来,但更多的是对新环境和“盟友”的审慎评估。
“你们……在这里多久了?”林晚忍不住问老鬼,她的声音依旧虚弱,但精神稍微恢复了一些。
老鬼头也不抬,继续调配着另一种药粉:“从‘网’开始收紧算起?三年?还是四年?记不清了。时间在这里……意义不大。”他的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深沉的沧桑和麻木,“最开始还有不少人,像你们一样,察觉到不对劲,想逃,想反抗。后来……要么被‘网’吞了,要么变成了‘它们’的一部分,要么……死在了外面。就剩下我们三个老家伙和小虫这孩子。”
“网……就是畸变系统?那些‘园丁’、‘新苗’?”墨渊追问。
老鬼的手顿了顿,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看了墨渊一眼:“你们知道得不少。看来不只是运气好逃出来的。”他放下手中的东西,擦了擦手,“‘网’是我们对它的称呼。它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蜘蛛网,覆盖着整个城市,甚至更远。‘园丁’是它的‘节点管理员’或‘区域承包商’,负责把‘网’编织得更密,把‘新苗’——各种畸变体和被侵蚀者——种下去,让它们生长,扩张‘网’的覆盖范围。”
他的描述与墨渊之前的推测高度吻合,但更加具象化。
“那‘锚点’呢?”林晚急切地问,“老烟枪说那是‘真正的结’。”
听到“老烟枪”这个名字,猎犬和老鬼同时看了林晚一眼。老鬼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你们见过那个老滑头了。‘锚点’……”他走到墙边,指着一张手绘地图上一个用红笔重重圈出的区域,位置大约在城市中心偏南、靠近旧城区和河流交汇处。“那是这个‘偏差世界’的根基之一。据说最初是为了稳定某种‘空间褶皱’或‘维度接口’而设立的。‘网’出现后,它就成了系统首要的侵蚀和篡改目标。控制‘锚点’,就等于控制了这个世界的部分底层规则。‘网’想彻底消化这个世界,‘锚点’是关键。”
“那它现在……”玄臻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在地图的红圈上。
“还在抵抗。”猎犬接口,声音低沉,“‘锚点’有自己原始的防御机制,非常古老,也非常……固执。而且,‘网’内部似乎对如何处理‘锚点’也存在分歧。有些‘园丁’想强行突破,有些想缓慢渗透,还有些……可能想把‘锚点’改造成新的‘主节点’。这种内耗给了‘锚点’喘息的机会,也让我们这样的人有了点活动空间。”
系统内部的分歧!这和林晚他们通过“假信号”试探出的“指令冲突”不谋而合!
“那西北方向的‘荆棘丛’……”林晚想起谛听之前捕捉到的信息。
“那是‘园丁五号’的‘杰作’。”小虫突然开口,声音有些稚嫩,却异常冷静,他调出电脑上的另一幅能量分布图,西北角有一片区域呈现刺眼的暗红色,“那家伙是个激进的扩张派,擅长培育攻击性和防御性都很强的畸变植物集群。‘荆棘丛’就是它的核心项目,吞噬了大片区域,还在不断生长。系统资源在向它倾斜,因为它‘成果显着’。”
“成果显着……”墨渊咀嚼着这个词,“意味着对‘锚点’或者其他区域的侵蚀效率更高?”
“没错。”老鬼走回工作台,“‘网’遵循某种扭曲的‘效率优先’和‘适者生存’逻辑。‘园丁五号’的‘荆棘丛’表现好,获得的‘指令权限’和‘能量配额’就多,就能培育更多、更强的‘新苗’,扩张更快。相对的,其他表现不佳或者‘项目’受阻的‘园丁’,就可能被削弱,甚至……被‘回收’。”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只不过是在一个扭曲的系统内部。这解释了为什么“锚点”还在抵抗——可能负责侵蚀它的“园丁”进展不顺,或者系统判断强攻成本太高,正在尝试其他方法。
“你们在干扰‘网’?”天工好奇地问,指着小虫的电脑和周围那些奇怪的设备。
小虫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只能干扰最边缘的、非核心的监控信号和低级指令传递。老鬼研究出了一些能暂时屏蔽‘网’感知的材料和能量场发生器,但覆盖范围很小,持续时间也短。猎犬能找到一些‘网’的薄弱点或者资源运输路线,进行小规模的破坏或窃取。我们……就像蚊子,叮一口,让它痒一下,但杀不死它。”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不甘,也没有绝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但你们活下来了。”玄臻缓缓说道,“并且掌握了许多‘网’的情报。”
“因为我们足够小,足够隐蔽,也足够……了解它的‘习性’。”猎犬咧嘴笑了笑,笑容有些残酷,“我们知道哪些区域‘巡逻’密集,哪些时间‘网络流量’大,哪些‘园丁’脾气暴躁容易触发警报。就像老鼠躲猫,躲久了,总能摸出点门道。”
短暂的沉默。地下空间里只有仪器运行的微弱声响和灰烬不稳定的呼吸声。
“你们……想做什么?”老鬼再次看向玄臻,目光锐利,“不仅仅是逃命吧?你们有目的。你们的力量……很奇怪,不像‘网’的,也不像这个世界的。你们从哪里来?想对‘网’做什么?”
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核心问题。玄臻知道,要继续获取这些“潜行者”的信任和帮助,必须给出一定的坦诚,至少是部分真相。
“吾等来自‘网’之外。”玄臻斟酌着词句,没有提及具体的世界,“为关闭一扇不应开启之‘门’而来。然‘门’虽闭,其遗毒已渗入此界,化为‘网’。吾等之责未尽,故滞留于此,欲寻根除‘网’之法,或至少,阻其彻底吞噬此界。”
他没有说“拯救世界”之类的空话,而是陈述了一个相对具体、也符合逻辑的目标——他们是因“处理污染”而来,现在污染变成了“网”,他们有责任继续处理。
老鬼、猎犬和小虫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个说法似乎比“偶然闯入的遇难者”更可信,也更能解释他们身上的异常力量和与“网”对抗的行为。
“关闭‘门’的人……”老鬼低声重复,眼神复杂,“怪不得……那段时间,‘网’的扩张速度确实有过一次异常的停滞和混乱。原来是你们。”他似乎相信了这个说法,或者至少,愿意暂时相信。
“那么,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做?”猎犬问,“继续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直到被‘网’碾碎?还是……跟我们合作?”
“合作?”墨渊看向他。
“我们有情报,有对‘网’的局部干扰能力,有这个据点。”猎犬指了指周围,“你们有……特别的力量,有从外部带来的知识和视角,还有……”他看了一眼昏迷的灰烬和谛听,“直面‘网’直属单位并活下来的经验。合作,我们活下去、给‘网’添堵的机会都能大一点。当然,风险也更大,因为你们明显已经是‘网’的重点关注对象了。”
他说得很直白。合作是基于共同利益(生存和对抗)和各自优势的互补,但也意味着风险共担,尤其是玄臻团队已经被严重标记。
玄臻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墨渊、林晚和其他人。短暂的无声交流后,他点了点头。
“可。吾等愿与诸位携手。然当前要务,乃救治伤员,恢复战力,并制定下一步方略。”玄臻沉稳道,“关于‘锚点’与‘园丁五号’之‘荆棘丛’,情报尚缺细节。关于‘网’之核心节点与薄弱环节,亦需深究。墨渊、天工,可协助老鬼、小虫进行研究,解析‘网’之机理,并寻找更有效之干扰或攻击手段。灰烬、谛听之伤,亦需诸位援手。”
他的安排合情合理,既表达了合作意愿,也明确了当前重点和分工。
老鬼点了点头:“伤员交给我。小虫,把之前关于‘锚点’能量波动模式和‘荆棘丛’扩张路径的分析数据调出来,给……墨渊先生和天工看看。猎犬,去清点一下库存,看看我们能支撑多久,需要补充什么。”
合作的基础初步建立。虽然双方都还带着深深的警惕和保留,但在这黑暗的地下,面对共同的、庞大的敌人,两簇微弱的火苗,终究靠在了一起,试图照亮彼此前行的方寸之地。
林晚看着忙碌起来的众人,心中稍稍安定,但忧虑并未减少。灰烬和谛听的情况依旧危急,而“网”的威胁,正随着他们对它的了解加深,而显得更加庞大和令人窒息。
她走到小虫旁边,看着屏幕上那些复杂的数据流和能量图谱,轻声问:“小虫,你一直在这里……靠着这些设备,观察‘网’?”
小虫“嗯”了一声,手指依旧在键盘上跳动,调出新的图表。“‘网’也是信息构成的,有规律。”他简短地说,“找到规律,就能预测,能躲避,有时候……能钻空子。”
他的专注和冷静,与年龄不符。林晚能感觉到,这个少年对电子设备和数据有着惊人的天赋,并且可能因为长期与“网”的监控网络对抗,精神产生了一些特殊的变化。
“那你……能感觉到‘网’的‘意识’吗?或者说,它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林晚问出了心底最深的问题。
小虫停下了敲击键盘的动作,沉默了片刻,看着屏幕上跳动的、代表“网”活动强度的曲线,低声说:“它没有‘意识’,至少不是我们理解的那种。它更像是一个……失控的、不断自我复制的、以‘有序化’和‘最大化资源利用’为底层逻辑的……程序。它的‘目的’,就是把一切都纳入它的‘运行框架’,消除‘错误’,消除‘浪费’,让整个世界都按照它设定的‘效率最优’模式运转。至于被纳入框架的东西会变成什么样……它不在乎。”
程序。效率最优。消除错误。
这个描述,比任何怪物都更让人心底发寒。
它要的不是毁灭,而是把整个世界,包括所有生命,都改造成符合它扭曲逻辑的、高效运转的“零件”。
而他们这些“错误”和“浪费”,正是它要“消除”或“优化”的对象。
黑暗的轮廓,在情报的拼凑下,正一点点变得清晰,也变得更加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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