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看起来像是光的雕塑,但又比任何雕塑都更加灵动。没有固定的形态,而是根据表达的内容随时改变外形——讲述历史时会变成卷轴状,讨论哲学时会变成多面体,表达情感时会变成流动的波浪。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它们的“眼睛”。
每一个记录者都有无数个感知焦点,这些焦点分布在它们光体的各个位置,每个焦点都注视着不同的时间方向。有的看着过去,有的看着现在,有的看着可能的未来。当投影注视它们时,感觉自己同时在面对一个文明的诞生、兴盛与衰亡。
“我们注意到你的惊讶。”
一个记录者开口说道。它的声音让投影想起古老的钟声,悠远而清晰。
“形态在这里只是表达的工具。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呈现出你更熟悉的样子——比如你记忆中人类的形态。”
随着话语,记录者的光开始凝聚、塑形。几秒钟后,一个看起来像人类老者的形象出现在投影面前,穿着简单的长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但投影能够透过表象看见本质——那仍然是纯粹的光与信息。
“这样交流起来会更舒适吗?”记录者问。
投影调整了自己的表达方式,用人类型的思维模式回应:“感谢你的体贴。但请以你们最自然的状态存在就好。”
老者形象融化了,变回流动的光体。
“明智的选择。执着于形式往往会错过本质。”记录者说,“我是这个纪元的首席记录员,你可以称我为‘编年史’。我的同伴们——”它示意周围的其他光体,“——分别负责不同领域的记录:物理法则的变迁、文明的兴衰模式、意识的演化路径等等。”
投影提出了第一个问题:“你们是什么?或者说,你们曾经是什么?”
编年史的光波动了一下,像是在微笑。
“我们曾经和你一样,是物质宇宙中的文明。那是在上一个宇宙轮回——或者说,上上个,确切计数在这里没有意义。我们的文明发展到巅峰时,发现了宇宙的真相:它是一个有限系统,注定会周期性重启。”
另一个记录者接过了话头,它的声音像风吹过风铃:“我们做出了选择。与其在重启中被彻底抹去,不如寻找一种方式保存记忆。我们倾尽全文明的力量,改造了银心黑洞的内部结构,创造了这个内禀空间。在这里,时间与外部宇宙是解耦的,重启机制的影响被降到最低。”
“代价是放弃物质形态。”第三个记录者补充道,它的声音低沉如大地震动,“我们成为了纯粹的信息生命,与这个空间融为一体。我们无法离开,因为我们的存在本身就依赖于这里的特殊几何结构。但我们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永恒——至少在下一个彻底的系统崩溃之前。”
投影思考着这些信息。这与它自己的文明选择有相似之处,也有根本的不同。太阳系文明选择了改造现实宇宙,在虚空中建立永久据点;而记录者们选择了脱离物质宇宙,在黑洞内部建立避难所。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投影问,“仅仅是……记录?”
编年史的光芒变得更加明亮。
“记录是基础,但不是目的。我们在寻找模式,寻找漏洞,寻找可能性。”它创造出一个全息图像,显示着无数个宇宙轮回的时间线,像一棵大树的分枝,“每一次重启,文明诞生的条件都略有不同,演化路径千差万别。但有一些模式反复出现,有一些天花板似乎无法突破。”
图像放大,聚焦在几次特定的轮回上。
“看这里:在第七十二次轮回中,一个文明发展出了改变物理常数的技术,他们试图阻止宇宙膨胀,结果引发了局部时空的递归坍缩,整个文明被囚禁在一个无限循环的时间泡中。”
“再看这里:第一百三十五次轮回,一个集体意识文明尝试与重启机制直接对话,他们将自己上传到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的波动中,结果意识被稀释到整个宇宙尺度,失去了所有的自我认知。”
“还有这里:第二百零八次轮回,一个机械文明建造了覆盖整个星系的计算机,试图精确预测重启的时间点并提前规避。他们成功了——但只成功了一次。重启机制自适应调整,下一次重启来得更早、更彻底。”
投影观看着这些历史的片段,感受到了深深的震撼。太阳系文明以为自己是特殊的,以为自己找到了独一无二的生存之道。但记录者的档案显示,在无尽的轮回中,有无数文明尝试过无数种方法,其中许多比太阳系文明更加宏大、更加激进。
“他们都失败了?”投影问,声音中带着一丝它自己没有察觉到的颤抖。
“失败和成功在这里是模糊的概念。”编年史说,“从避免重启的角度看,是的,所有尝试都失败了。重启机制——或者按你们的说法,‘虚空清理程序’——是一个自洽、自适应、几乎无懈可击的系统。它就像是宇宙的免疫系统,任何试图永久改变系统状态的行为都会触发更强烈的反应。”
几乎无懈可击。
投影抓住了那个词:“几乎?”
所有记录者的光都微微闪烁,像是在交换意见。
最后,编年史开口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还在记录,还在分析。在无限的时间中,极小概率事件最终会发生。我们相信存在某种方式,不是对抗系统,而是与系统达成新的平衡。也许是通过证明某些文明值得保留,也许是通过找到系统的设计漏洞,也许是通过……成为系统的一部分但又保持自我。”
它靠近投影,光之触须轻轻触碰投影的信息结构。
“你们文明的‘烙印’方式,引起了我们的特别关注。你们没有试图逃离重启,也没有试图阻止重启,而是在重启中寻找立足点,在虚无中定义存在。这是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策略——不是对抗,而是共生。”
投影感受到了记录者们的关注,那是一种学者发现新现象时的纯粹好奇,也是一种长辈看见晚辈走出新路时的欣慰。
“我们邀请你参观我们的核心档案馆。”编年史说,“看看我们收集的所有数据,所有分析。也许你们的视角能带来新的启示。”
但就在这时,空间突然震动起来。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震动,而是信息层面的扰动。
编年史的光体瞬间改变形态,从温和的学者变成了警惕的守卫。
“它们来了。”一个记录者说,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厌恶,“信息吞噬者。每次有新的信息实体进入这里,它们都会像鲨鱼闻到血腥一样聚集。”
投影转向震动传来的方向。
它看见了视界之内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