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色的身影自阴山上空缓缓降落,足尖轻点,立于镇渊阁主殿之巅。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仿佛他本就该立于此处,与这山川、与这阁楼、乃至与这方天地融为一体的和谐韵律。周身那浩瀚的威压已然内敛,但那双蕴藏着星穹生灭的眸子,依旧让所有仰望者心生敬畏,不敢直视。
墨羿、玄玑子、沈括快步上前,于殿前躬身行礼,心情复杂难言。眼前之人,容貌依旧是记忆中的刘伯温,但其神韵气度,已非昔日那个运筹帷幄的谋士或以身殉道的英雄,更像是一位降临凡尘的古老神只,带着历经万古的沧桑与超越世情的淡漠。
“无需多礼。”刘伯温,或者说文成帝君,开口了。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在每个人耳边,抚平了他们因激动和敬畏而激荡的心绪。“此地之事,辛苦诸位了。”
他的目光落在墨羿身上,微微颔首:“墨羿,承影司主,你做得很好。”又看向玄玑子与沈括:“玄玑道长,沈先生,格物院能于此危局中坚守并精进,赖二位之力。”
寥寥数语,平和淡然,却让三人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与巨大的责任感。帝君并未因自身位格的变化而疏远他们,反而肯定了他们的付出。
“此乃我等份内之事。”玄玑子恭敬回道,“帝君归来,实乃苍生之幸,大明之福!”
刘伯温微微摇头,目光扫过远处那被暂时镇压下去的阴山裂隙,又望向南方京师的方向,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远:“福祸相依,因果难测。吾此番归来,承载甚重,前路未必坦途。”
他不再多言,一步踏出,身影已从殿顶消失,出现在镇渊阁内专门为他预留的静室之中。静室布置简朴,唯有一榻、一桌、一蒲团,与格物院他昔日那间并无二致。
“吾需静悟数日,稳固境界,梳理因果。阁中一切事务,仍由墨羿决断,玄玑、沈括辅之。非生死存亡之事,勿扰。”他的声音在三人心中响起,随即静室之门无声闭合,再无一丝气息外泄。
墨羿三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凝重。帝君的归来带来了无与伦比的主心骨,但他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也预示着未来可能面临的挑战,恐怕远超他们的想象。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回应天。
谨身殿内,朱元璋看着手中那份由墨羿、玄玑子、沈括三人联名,详细描述了刘伯温(文成帝君)归来情景及初步交谈内容的密奏,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静悟数日,稳固境界,梳理因果……”他低声重复着这句话,眼中光芒闪烁不定。刘伯温的归来,证实了他以举国之力“绑定”策略的成功,但也带来了新的、更复杂的局面。一个拥有如此力量,且被万民信仰、承载国运的“帝君”,将如何自处?又将如何对待他这个人间帝王?
是成为帝国的守护神,还是……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存在?
“毛骧。”朱元璋沉声道。
“臣在。”亲军都尉府指挥使如同影子般现身。
“加派人手,密切关注阴山镇渊阁一切动向,尤其是……帝君出关之后的一言一行。记住,是‘关注’,非‘监视’,不可有丝毫怠慢不敬!”
“臣明白!”
朱元璋挥退毛骧,独自在殿中踱步。他知道,他与刘伯温之间,那场始于布衣、历经生死、超越凡俗的君臣之谊,自此刻起,已进入了全新的、无人踏足过的领域。下一次见面,将决定未来数百年,甚至更久远的大明国运走向。
就在朝野上下因文成帝君归来而暗流涌动之际,静室之内,刘伯温盘膝而坐,双眸紧闭。
他的神识并未局限于这方寸静室,而是沿着那与大明国运、万民信仰紧密相连的无形纽带,缓缓“流淌”开去。
他“看”到了京畿之地的繁华与潜藏的积弊,看到了江南水乡的富庶与士绅的盘根错节,看到了边关将士的枕戈待旦与北元残余的蠢蠢欲动,也看到了阴山裂隙深处,那被暂时压制、却远未根除的归墟寂灭之力,如同地底的毒火,仍在缓慢侵蚀着地脉……
万民的祈愿声在他心间回响,有求风调雨顺的,有求祛病消灾的,有求子孙昌盛的,亦有暗中诅咒权贵、祈求公道的……这些声音驳杂而庞大,汇聚成一股巨大的信息洪流。寻常神只,或许会选择性地倾听,或干脆以神威隔绝。但刘伯温没有。
他以一种超然的姿态,包容着这一切。那源自星穹祭坛的古老守护意志,与《皇极经世录》修持出的山河社稷之心,以及他本就不曾磨灭的、对这片土地与生灵的责任,在此刻完美融合。
他并非冷漠的神明,也非纯粹的修士,更非传统的臣子。他是文成帝君,是大明国运与万民信仰共同塑造的、独一无二的的存在。
他梳理着自身与这个帝国的因果。皇帝朱元璋的阳谋,他心知肚明,并无抵触,这本就是归来必经之路。朝堂的暗流,民间的疾苦,边境的隐患,乃至虚空中尚未完全平息的威胁……这一切,都将是他未来需要面对和处理的“道场”。
数日之后,静室之门悄然开启。
刘伯温缓步走出,周身气息愈发圆融内敛,若不刻意感知,与寻常文人无异。但墨羿等人却能感觉到,帝君眼中那星空般深邃的光芒,似乎更加沉淀,更加洞察世情。
“墨羿,”他看向等候在外的承影司主,“准备一下,三日后,回应天。”
墨羿心中一凛,知道真正的考验,即将来临。他躬身应道:“是!”
刘伯温目光再次投向南方,那座象征着人间至高权力的紫禁城,眼神平静无波。
是时候,去见一见那位以江山为棋、以众生为子的……老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