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内,光线昏暗。玄玑子均匀而微弱的呼吸声,王把总偶尔发出的痛苦呻吟,以及屋外隐约传来的、残兵们压低嗓音的交谈和整理装备的窸窣声,构成了此刻鹰嘴岩上唯一的生机。
蒋瓛盘膝坐在玄玑子身旁,双目微阖,看似在调息,心神却沉浸在对当前局势的反复推演之中。
留下,看似稳妥,实则是坐以待毙。鹰嘴岩虽险,却非久居之地。粮药将尽,伤员需治,玄玑子昏迷不醒,北疆封印如同悬顶之剑,时刻提醒着时间的紧迫。李千户能否汇合是未知之数,而今日山下那支诡异车队的出现,更是证明了此地并非真正的安全区。敌人的触角远比想象中伸得更长、更隐秘。
东行,则意味着主动踏入未知的险境。规划中提及的“影月”祭司及其信徒,很可能正在东南方向活动,目标直指大明龙脉根本。自己这一行伤疲之众,如同扑火的飞蛾。但东行同样蕴含着破局的希望——南京是留都,凤阳是皇陵,那里可能还存在未被完全侵蚀的朝廷力量(如规划中的“潜鳞卫”)、抵抗势力,甚至是救治玄玑子所需的“源火”或“薪炎”线索。更重要的是,若能提前察觉并干扰敌人的关键布局,或许能延缓甚至阻止更可怕的灾变。
刘伯温的遗志,守寂道人的坚守,玄玑子的牺牲……这些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他不再是那个只需听命行事、护卫宫禁的锦衣卫指挥使,他必须成为决策者,为这支小小的队伍,也为那渺茫的希望,选择一条路。
“大人。” 钟六的声音在门口轻轻响起,打断了蒋瓛的思绪。他手里拿着一小块粗糙的树皮,上面用炭笔画着些简略的记号,“粮秣清点好了。所有能吃的,省到极致,也只够咱们二十一人……不,算上道长和王把总,二十三人,吃四天。伤药几乎见底,净水倒是不缺。还能挥得动刀枪、拉得开弓的,连我在内,还有九个。箭矢还剩十七支,弩箭更少。”
蒋瓛睁开眼,接过树皮看了看。情况比预想的还要严峻。“侦查的人派出去了吗?”
“派出去了,刘三儿和赵驴儿,都是老边军,腿脚利索,眼神也好。” 钟六答道,“按您的吩咐,往东南方向,探路找补给,寻人烟。”
蒋瓛点点头,将树皮递还。“召集还能动的兄弟,我有话说。”
很快,包括钟六在内的九名尚有余力的残兵,聚集在石屋前相对开阔的空地上。他们大多面带菜色,眼神疲惫,但握着兵器的手依然稳定,目光望向蒋瓛时,带着一种混杂着敬畏、依赖和迷茫的复杂情绪。
“诸位兄弟,” 蒋瓛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们被困于此,前有未知强敌过境,后无可靠援军消息。粮药将尽,伤员待救,而北疆之危,天下之势,却不会等我们恢复元气。”
他环视众人,目光沉静而坚定:“原地固守,是等死。我们必须动起来,去寻找生机,去寻找能挽救更多人性命、阻止这场浩劫的方法。”
“大人,我们听您的!” 一个脸上带疤的老兵嘶声道,“留在这里也是饿死、被那些鬼东西找到杀死,不如拼一把!反正这条命,早该丢在北疆了!”
“对!听蒋大人的!”
“道长为了咱们都能把命豁出去,咱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众人低声附和,眼中重新燃起一股狠厉决绝的光芒。这些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边军汉子,最不缺的就是搏命的勇气。
“好。” 蒋瓛颔首,“我已决定,前往东南方向。一来,那里是留都南京、皇陵凤阳所在,或许还有朝廷力量或忠义之士汇聚;二来,今日山下那队邪徒也是往东南去,必有所图,我们或可寻踪觅迹,若能破坏其阴谋,便是大功一件;三来,或许能找到救治玄玑子道长和王把总的方法。”
他略一停顿,语气加重:“但此行凶险万分,前路莫测。我要你们明白,我们不是去打仗,至少现在不是。我们的首要目标是活下去,是隐蔽行踪,是找到盟友和补给。非到万不得已,不得与敌纠缠。一切行动,须听从号令,不得擅自行动。”
“卑职等明白!” 众人抱拳低应。
“下去准备吧。将剩余粮秣集中分配,制作便于携带的干粮。检查所有装备,尤其是鞋履。两个时辰后,我们出发。” 蒋瓛下令。
众人领命散去,各自忙碌起来,压抑的气氛中,多了几分行动带来的生气。
蒋瓛回到石屋内,再次看向玄玑子。他伸出手,轻轻握住那块温润的玉牌。这一次,他没有引动血契能量,只是试图以自己的意念,去沟通玉牌中可能残存的、玄玑子守护的意志。
“道长,我们要离开了。带您去寻一线生机,也去寻破局之路。望您在天之灵……护佑我等。” 他低声说道。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被他握在手中的玉牌,毫无征兆地骤然发烫!不是血契引动时那种能量的交融与平衡,而是一种纯粹的、急促的、充满警告意味的灼热!玉牌表面的淡金色毫光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剧烈闪烁起来,光芒忽明忽暗,仿佛在传达某种极其紧迫的信息!
与此同时,蒋瓛感到玉牌中那股“镇渊”之力变得异常躁动,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平静湖面,荡开层层涟漪,而这涟漪的指向……竟然是北方!更准确地说,是北疆黑水峪封印的方向!
“这是……玉牌示警?封印有变?!” 蒋瓛心头大震。玄玑子留下的神念提到过,玉牌靠近封印千里内可感应其稳固程度。此刻鹰嘴岩距离北疆何止千里?但这剧烈反应……
他立刻凝神,试图通过玉牌解读更多信息。那灼热与闪烁中,除了指向北方的强烈警示,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意念碎片:
“……地脉……异常扰动……非自然……有外力……牵引……反噬……提前……”
外力牵引?反噬提前?!
蒋瓛脸色骤变。难道北疆封印的松动,不仅仅是时间流逝的自然损耗,还有人为的干扰或破坏?是“圣主”信徒?还是其他什么存在?如果是这样,玄玑子预估的四十九日恐怕都要大大缩短!
这突如其来的警示,让原本就紧迫的局势,瞬间变得十万火急!
他必须立刻将这个消息告知钟六等人,调整计划。原本还打算稍作休整,但现在看来,每一刻都无比珍贵。不仅要尽快东行寻找盟友和救治之法,还必须想办法将北疆封印可能提前崩溃的消息传递出去,警示可能尚存的北方抵抗力量,甚至……提醒那位远在“镇渊祭坛”、情况不明的守寂道人?
就在蒋瓛心念电转、准备起身时,石屋外忽然传来钟六刻意压低、却难掩惊疑的声音:
“大人!刘三儿他们回来了!还……还带回来一个人!”
这么快就回来了?还带了人?
蒋瓛心中一凛,暂时压下玉牌示警带来的惊涛骇浪,沉声问道:“什么人?”
“……他说……他是通政司右通政,冯绩冯大人!从京城逃出来的!”
冯绩?!
规划中那个关键人物,竟然以这种方式,提前出现在了这里!
蒋瓛握着依旧微微发烫、闪烁示警的玉牌,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幽深。东行的决意,玉牌的突变,冯绩的突兀出现……所有的线索和变故,仿佛在这一刻交织碰撞。
他缓缓站起身,将玉牌轻轻放回玄玑子手中。玉牌的光芒依旧急促闪烁着,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北疆那场正在加速逼近的灾难。
“带他来见我。” 蒋瓛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沉静。
风暴,似乎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更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