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初，东海下了场倒春寒的雨。
雨不大，淅淅沥沥的，但冷。空气湿漉漉的，沾在皮肤上，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行道树刚冒出的嫩芽被打得蔫蔫的，地上积着浅浅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
苏璃站在航大店二楼的窗前，看着外面湿冷的街道。
开学快一个月了，店里生意恢复了平日的热闹。
寒假新开的那些店，运营数据陆续传回来，有好的，有一般的，都在预期范围内。
手机震了一下。
她拿起来看，是苏毅发来的短信，很简短：“晚上八点，总店见。有事说。”
总店，指的是最初的东科大那家“璃光”。现在那里扩大后有了员工的休息室，平时大家空闲时都喜欢去那里。
苏璃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回了个“好”。
心里隐约有点预感。这半个月，苏毅往西疆基地那边跑了几次视频会议，每次出来脸色都挺严肃。
有天晚上她回公司取东西，看见他办公室灯还亮着，里面在开加密会议，隐约能听见“六代机”、“航电架构”、“核心算法”这些词。
她没问。有些事，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
晚上七点五十，苏璃撑着伞去了老店。
雨还在下，巷子里没什么人。老店的门虚掩着，里面亮着灯。她推门进去，风铃叮咚一响。
店里很干净，但空。原来的桌椅都搬走了，都换成了舒适的沙发座椅。
苏毅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面前摆着两台笔记本电脑，屏幕都亮着，上面是滚动的代码和复杂的架构图。
他听见声音，抬起头。
“来了。”他声音有点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苏璃收起伞，靠在门边。走过去坐下，看了眼他面前的屏幕：“又有攻击？”
“常规扫描，防火墙拦住了。”苏毅合上电脑，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他看起来有点疲惫，眼底下有淡淡的青黑。
空气安静了几秒。只有窗外的雨声，滴滴答答敲在遮雨棚上。
“我要走了。”苏毅忽然说。
很平静的语气，像在说“明天要下雨”。
苏璃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她看着苏毅：“西疆？”
“嗯。”苏毅点头，重新戴上眼镜，“那边项目到关键阶段了，缺人。我的专业方向，正好对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店堂，又落回苏璃脸上。
“‘璃光’现在，溯源系统很稳，信息安全架构也搭起来了，后续常规维护，我带的那个小刘能顶上。
新店的网络部署方案，我都写好了文档，存在服务器里。
财务系统的几个风险点，我也标出来了，赵昭知道怎么看。”
他说得很慢，很清晰，像在交接工作。把每一条线都理得清清楚楚，确保他走了，这摊子不会乱。
苏璃安静听着。胸口有点闷，像被什么压着，但脸上没什么表情。
“要去多久？”她问。
“不好说。”苏毅摇头，“看项目进展。可能一年，可能更久。”
又是一阵沉默。
雨好像大了点，噼里啪啦打在窗户上。
“那边…条件挺苦的吧？”苏璃轻声说。
“还好。”苏毅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很淡，几乎看不见，“基地里该有的都有。就是信号不太好，联系可能不方便。”
他顿了顿，补充道：“加密通道我会保持，紧急情况，还能联系上。”
苏璃点点头，没说话。她转头看向窗外
。巷子对面那家麻辣烫店还亮着灯，红色的招牌在雨幕里晕开一团模糊的光。
几个学生缩着脖子跑进去，门开合间，带出一团白茫茫的热气。
那么寻常的，充满烟火气的场景。
可身边这个人，就要去一个很远、很苦、信号都不太好的地方了。
“什么时候走？”她问，声音有点干。
“明天下午的飞机。”苏毅说，“直达乌市，再转车。”
明天。这么快。
苏璃深吸一口气，转回头，看着苏毅。灯光下，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模糊。
“你自己…小心点。”她说，顿了顿，又补充，“注意安全。”
苏毅看着她，看了好几秒。镜片后的眼睛很深，像有什么情绪在翻涌，但最终都沉淀下去，变成一片平静的、温和的黯。
“你也是。”他说，“‘璃光’现在树大招风，盯着的人多。
傅家那边，傅铭轩只是暂时消停，不会死心，还有陆峰；林渊那些人，目的不明。我不在，你多留个心眼。”
“我知道。”苏璃点头。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该交代的交代完了，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但又好像，还有很多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最后，苏毅站起身，开始收拾电脑。
“我送你回去？”他问。
“不用，我走走。”苏璃也站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老店。苏毅锁了门，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咔哒一声。
雨小了些，变成细细的雨丝。巷子里的路灯昏黄，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湿漉漉的地面上交叠，又分开。
走到巷口，苏毅停下脚步。
“就送到这儿吧，我去看看小雅。”他说。
苏璃也停下，转身看着他。
苏毅站在路灯的光晕里，背着那个用了很多年的黑色双肩包，身形挺拔，但莫名显得有点单薄。
雨丝落在他头发上，肩头，亮晶晶的。
“苏璃。”他忽然叫她的名字，不是“小璃”，是全名。
苏璃抬眼。
苏毅看着她，眼神很复杂，有郑重，有不舍，有犹豫，最后都化成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
“保重。”
他只说了两个字。然后转身，走进雨里，很快消失在街道拐角。
苏璃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街口。雨丝飘在脸上，冰凉。
心里那点闷，突然变成了实实在在的、空落落的疼。
第二天下午，苏璃还是去了机场。
她没告诉苏毅，也没跟任何人说。就自己开着新车去的，驾照在寒假已经考出来了，汽车停在停车场，坐在车里等。
三点二十，她看见苏毅从出租车里下来。
还是那身迷彩绿的外套，背着双肩包，手里拎着个小行李箱。他没东张西望，径直走向航站楼入口。
苏璃下车，跟了过去。
机场大厅里人很多，熙熙攘攘。苏毅去值机柜台办手续，托运行李，然后拿着登机牌，往安检口走。
苏璃隔着一段距离，跟着。看着他排队，看着他把电脑和手机拿出来放进安检篮，看着他过安检门。
就在他拿起东西，准备往候机区走的时候，苏璃终于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
“苏毅！”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大厅里，苏毅听见了。他脚步一顿，转过身。
看见是她，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走回来，隔着隔离带。
“你怎么来了？”他问，眉头微蹙。
“送送你。”苏璃说，声音有点哑。
两人隔着那条黄色的隔离带，对视着。广播在喊某某航班开始登机，周围人来人往，推着行李车的，抱着孩子的，行色匆匆。
时间好像变慢了，又好像过得飞快。
苏毅看了眼大屏幕上的时间，又看向苏璃。他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说出来。
他突然往前一步，伸出手，越过隔离带，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苏璃。
很突然。力道很大，苏璃被带得踉跄了一下，额头撞在他肩头。
鼻尖全是他身上干净的、带着点淡淡电子元件和男人味道的气息。
这个拥抱很短，大概只有两三秒。
但苏璃听见，他在她耳边，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几乎是气音，说了几句话：
“小璃。”
“我们都重活了一世。”
“上一世，你太苦，我没用。这一世……”
他顿了顿，声音哽了一下，但很快接上，更用力，更清晰：
“我们都要为自己、为信念，真正活一次。”
“我去了。”
“你保重。”
说完，他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千言万语，有跨越两世的沉重与释然，有不必言说的默契与祝福。
然后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安检通道，很快消失在拐角。
苏璃僵在原地。
耳边是机场嘈杂的噪音，广播声，人声，行李箱轮子滚过的声音。
但她什么都听不见。
脑子里嗡嗡作响，只有苏毅那几句话，在疯狂回荡，炸开—
我们都重活了一世。
上一世，你太苦，我没用。
……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那些未卜先知般的提醒和帮助，那些远超普通学长能力的沉稳和技术，那些欲言又止的眼神，那些无声的守护……
他不是什么天赋异禀。他不是运气好。
他是和她一样，从那个充满遗憾和痛苦的上一世，挣扎着爬回来的人。
他见过她最狼狈、最绝望的样子。他知道她经历过什么。
所以他这一世，默默来到她身边，用他的方式，护着她，帮她铺路，陪她走到今天。
而上一世……他最后怎么样了？她隐约记得，似乎是在什么事故里，为了国家…牺牲了。
心口像被重锤狠狠砸中，闷痛袭来，眼前阵阵发黑。
丹田内的灵力因这剧烈的情绪波动而骤然紊乱，不受控制地左冲右突，经脉传来撕裂般的痛楚。
“小姑娘？你没事吧？”旁边有路人注意到她脸色惨白，关切地问。
苏璃猛地回过神，用力掐了自己手心一把，剧痛让她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
她对路人摇了摇头，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然后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踉跄着冲出了航站楼。
雨已经停了，但天还是阴的。冷风一吹，她打了个寒颤。
坐进车里，关上门，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她趴在方向盘上，肩膀控制不住地发抖。
不是难过。不是害怕。
是一种……翻天覆地、重塑认知的震撼，和随之而来的、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共鸣与释然。
原来这条看似孤独的重生路，她不是唯一的行者。
原来有个人，和她背负着同样的秘密，在同样的时空里，默默走了这么久。
原来那些她以为的“幸运”和“巧合”，背后是另一个人跨越两世的、沉甸甸的心意和努力。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来，砸在方向盘上。她没哭出声，只是肩膀抖得厉害。
不知道过了多久，情绪稍微平复。她坐直身体，抹了把脸，发动车子。
没有回店里，也没有回家。她开到了江边一个僻静的停车场。
锁好车，确认四周无人，她心念一动，进入了空间。
灵泉汩汩，灵雾弥漫。熟悉的环境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但丹田内紊乱的灵力依旧在冲撞。
她走到灵泉边，盘膝坐下，强迫自己入定。
“璃光环”感受到她的状态，自动从指环形态延展，化作一层薄薄的、温润的光膜，
覆盖在她体表，缓慢稳定着她的气息，同时引导空间里精纯平和的灵气，一丝丝渗入她狂躁的经脉，进行安抚和梳理。
心魔因这惊天秘密而滋生，杂念纷至沓来。
前世的片段，苏毅模糊的身影，今生相处的点滴，交织碰撞。
她紧守灵台最后一丝清明，默念《清心诀》，借助“璃光环”的宁神之效，将那些翻腾的念头，一点点剥离，审视，然后……
放下。
是的，放下。
震惊需要放下。对过往的追索需要放下。对“为何重生”的执着需要放下。
重要的是现在。是这一世，他们真的有了重来的机会，真的走上了和前世不同的路。
他选择了他的信念和战场。她也有她的路要走。
三天。
她在空间里，不吃不喝，不言不动，面对灵泉静坐了整整三天。
“璃光环”的光芒始终稳定地笼罩着她，与她的心神逐渐融合得更深。
灵泉的水气滋养着她，空间宁静平和的氛围抚慰着她。
第三天傍晚，她缓缓睁开眼。
眸中清澈如水，倒映着灵泉粼粼的波光和氤氲的灵雾。
所有的震惊、混乱、激荡的情绪，都已沉淀下去，化作眼底一片更加深邃、更加凝实的宁静。
道心非但没有因这冲击而受损，反而在一次彻底的涤荡和梳理后，变得更加圆融坚固。
她忽然对“因果”、“机缘”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
她和苏毅的重生，或许并非偶然。他们各自的选择，彼此的相遇相助，共同走过的路，或许都是这巨大因果链条中的一环。
而现在，这条链条即将延伸向不同的方向。
她站起身，走到道茶园旁。
那株被苏毅命名为“岁月沉香”的母树，在灵雾中轻轻摇曳，叶片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无声的岁月。
苏璃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一片嫩叶。清凉的触感传来，带着生命蓬勃的生机。
她看着这株树，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那个沉默寡言、却为她扛下许多风雨的背影，
看到了机场安检口前那个短暂却用尽全力的拥抱，听到了那两句石破天惊的低语。
良久，她收回手，嘴角缓缓扬起一个极淡、却无比通透释然的弧度。
对着那株“岁月沉香”，也对着这片独属于她的天地，轻声说：
“原来，你也回来了。”
“这一世……”
她顿了顿，声音很轻，却带着跨越两世、挣脱所有枷锁后的坚定与力量。
“我们都好好活。”
灵雾无声涌动，将她的低语温柔包裹。
空间之外，夕阳的余晖正穿透云层，洒向辽阔的人间。
而她的路，他的路，他们的路，都还将继续，延伸向各自选择、却也注定会以某种方式再次交织的远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