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殿内的气氛比三日前的宫宴更显凝重。案几上堆叠着数十卷奏疏,皆是群臣针对“焚书”与“淳于越之议”的上书,嬴政端坐御座,指尖轻叩案角,目光扫过阶下群臣,先看向李斯:“李丞相,你先说说你的新主张。”
李斯身着紫色朝服,手持一卷奏疏,缓步出列。经过三日前的辩论,他虽仍坚持“统一思想”,却也调整了焚书细节,语气比宫宴时缓和了几分:“陛下,臣三思后以为,此前‘尽焚诸子书’之议确有不妥。今臣修正之:凡非秦史之六国史书,仍需选择性焚烧——只焚其中‘鼓吹分封、非议郡县’之篇章,保留山川、地理、物产记载;诸子百家之书,凡涉及‘以古非今、煽动叛乱’者(如《论语》中‘复礼’之论、《墨子》中‘非攻’之语若用于非议秦伐六国),皆烧;医书、农书、工书(含玻璃、炼钢、纺织之术)、秦律、秦史与博士官所藏典籍,全部保留。”
他抬头看向嬴政,补充道:“如此,既断‘以古非今’之思想根源,又不失实用之书,兼顾思想统一与民生所需,臣以为可行。”
嬴政未置可否,转而看向冯去疾:“右丞相,你怎么看?”
冯去疾躬身应答,神色带着几分审慎:“陛下,臣以为,即便只焚‘思想类书’,执行起来仍有三大难题。其一,何为‘煽动叛乱’之语,难有明确标准——官吏若借此敲诈百姓,指鹿为马,说百姓家中《诗经》是‘非议新政’,恐引发民怨;其二,百姓藏书已久,若强行收缴,必有抗拒,甚至引发骚乱,不利于南方移民安置与北方边防稳定;其三,六国旧地士子众多,若见书被焚,恐心生离意,甚至投奔匈奴、百越,反而为敌所用。”
冯劫紧接着出列,从律法角度补充:“陛下,秦律讲究‘法不溯及既往’与‘罪刑法定’。此前从未有‘藏诸子书者有罪’之律,今突然下令焚书,百姓无从遵守,恐陷‘不知而罪’之境,有违律法精神。且若因淳于越一人之过,牵连天下士子,罚不当罪,恐失民心。”
蒙毅则捧着一卷《尚书》残卷,走到殿中,语气恳切:“陛下,此乃博士官所藏《尚书》,其中记载着‘尧、舜治水’之法,与今日关中修水利、南方疏河道之术相通;若焚之,日后治水官吏便失了借鉴之据。诸子书中多有此类‘实用之思’,若仅凭‘思想倾向’便焚之,实为可惜。臣以为,不如设‘新学馆’,以秦律、算学、农耕之术为核心,辅以诸子书中的实用篇章,既引导思想,又保留精华,比焚书更稳妥。”
嬴政的目光最终落在扶苏身上,语气带着期许:“太子,你素有谋略,此事你有何主张?”
扶苏缓步出列,先对着嬴政躬身,再转向李斯,语气平和却带着分量:“李丞相修正焚书之议,保留百工之书,实为顾全大局,臣深表认同。但臣仍以为,即便如此,焚书仍非良策——其一,‘思想之书’与‘实用之书’本就难分,如《墨子》既有‘非攻’之论,亦有‘守城之术’,若只焚前者,官吏恐因怕担责,将整本书都烧了,最终仍失实用之法;其二,今大秦初定,南方移民刚上路,辽东煤矿刚开工,若此时推行焚书,官吏需抽调人力收缴书籍,必耽误移民安置与煤矿开发,影响民生进度。”
他话锋一转,将话题引向淳于越个人:“此次风波,根源非‘儒家与法家之争’,实为淳于越个人‘以古非今、扰乱朝纲’。宫宴之上,陛下设宴庆春耕、贺新术,淳于越却借酒兴妄议国本,非议郡县制,甚至鼓动‘复分封’,引发朝堂争议;若因此牵连天下士子、焚毁典籍,实为因一人之过,罚及万民,恐让天下人误以为陛下‘忌百家、厌士子’,有损陛下仁名。”
为了让论证更有力,扶苏看向冯劫:“冯御史,按秦律,‘妄议国本、扰乱朝纲’当如何定罪?”
冯劫立刻答道:“按秦律‘惑众律’,妄议国本者,可处‘流刑’(流放边远之地),若未引发实际动乱,可免族诛,只罚本人。”
扶苏再转向蒙毅:“蒙上卿,南越(今岭南地区)刚归附,当地百姓多未识秦字、未明秦制,正需熟悉典籍、善教化者前往,可有合适人选?”
蒙毅心中一动,立刻会意:“回太子,淳于越虽有过,却精通典籍,善讲学,若派往南越,负责教化当地百姓识秦字、明秦律,既为其‘妄议之过’赎罪,又能为大秦安定南方出力,实为一举两得。”
嬴政听到此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扶苏这番话,既避开了学派之争,又将事件完全归因于淳于越个人过失,还给出了“流放教化”的实用惩罚方案,既维护了律法威严,又避免了焚书与牵连众人,甚合他意。
李斯站在阶下,心中也暗自盘算:扶苏的提议,既承认了他“统一思想”的初衷(指出淳于越扰乱朝纲),又避免了焚书可能引发的民怨,且保留了百工之书与实用典籍,与他修正后的主张“殊途同归”,只是手段更温和。若再坚持焚书,反而显得自己过于严苛,不如顺势同意。
“陛下,太子所言极是。”李斯上前一步,躬身道,“淳于越妄议国本,确为个人之过,与诸子百家、天下士子无关。焚书虽能断乱源,却不如‘罚其罪、用其长’更妥。臣赞同太子之议,免焚书之策,只罚淳于越一人。”
冯去疾、冯劫、蒙毅见状,纷纷躬身附和:“臣等赞同太子之议!”
嬴政终于舒展眉头,朗声道:“准!便依诸卿所议,免焚书之策,淳于越因‘以古非今、妄议国本’,处流刑,派往南越郡,负责教化当地百姓识秦字、明秦律、学农耕,非诏不得返回咸阳;其原任‘博士’之职,由叔孙通接任,负责修订《大秦新学》,推广隶书与算学。自今日起,凡敢借‘师古’之名非议新政者,皆以淳于越为戒,严惩不贷!”
朝议既定,扶苏心中长舒一口气——这场可能改变大秦文脉的“焚书危机”,终究是化解了。散朝后,冯去疾特意追上扶苏,低声道:“太子今日之举,既保了典籍,又安了民心,实为高明。此前臣还担心焚书引发动乱,如今这般处置,最为稳妥。”
冯劫也上前,语气带着敬佩:“太子将罪名归于淳于越个人,而非学派,既符合律法,又避免牵连,此乃‘举重若轻’之策,臣自愧不如。”
蒙毅则捧着一卷刚从博士馆取出的《墨子》,笑道:“多亏太子,这《墨子》中的守城术、工匠术才得以保全,日后改良器械、修建城池,定能派上大用场。”
扶苏笑着点头:“非我一人之功,多亏诸位大人同心协力。李丞相肯让步,冯大人言执行之难,冯御史引律法,蒙大人说典籍之重,缺一不可。焚书之祸,非学派之过,实为人心之躁,咱们守住典籍,更要守住‘以民为本’的初心,日后新学馆推广开,让百姓知秦制之利、识文字之益,自然无人再‘以古非今’。”
几人正说着,李斯也缓步走来,神色虽仍有几分严肃,却多了几分认同:“太子今日关于‘实用之书不可焚’的论述,老夫深以为然。日后推广新学,若需律法、秦史方面的支持,老夫定全力配合。”
扶苏连忙拱手:“多谢李丞相。新学馆既需教民生之术,也需明律法之要,有丞相支持,事半功倍。”
三日后,淳于越收拾行囊,准备前往南越。扶苏特意亲自到他府上送行,看着庭院中打包好的书籍与教具,轻声道:“淳于博士,南越虽远,却也是大秦的土地,当地百姓多未开化,正需你这样精通典籍的人去教化。你此去,不必想着‘复儒家’,只需教百姓识秦字、算收成、辨律法,让他们能看懂官府文书、能算自家田产,便是大功一件。”
淳于越神色复杂,既有对流放的不满,也有对扶苏保全他家人(未牵连妻儿,允许妻儿随行)的感激,低声道:“太子为何要对在下说这些?您明知在下此前多次非议您的新政。”
“非议新政,是你为儒家之争;教化百姓,是你为天下之责。”扶苏看着他,语气诚恳,“百家之争,无非是想让自家学说成为治国之术,可曾有人真正为‘天下百姓’着想?你去南越,若能让那里的孩子学会识字、让百姓学会种水稻,即便他们记不住‘儒家’,只记得‘大秦’,也是你的功绩。你若想让儒家的理念传下去,不必争朝堂之位,只需从下一代教起——只要天下多一个能识字、能明理的人,便是多一分安定,儒家若真有‘仁政’之心,这便是最好的践行。”
淳于越愣住了,他从未想过,扶苏竟会从“天下百姓”的角度劝他,而非学派之争。良久,他躬身行了一礼,语气中多了几分释然:“太子所言,在下明白了。此去南越,定不负太子所托,好好教化百姓,即便此生不能返回咸阳,也定让南越之地,多几分文气,少几分蒙昧。”
看着淳于越带着妻儿远去的身影,叔孙通走到扶苏身边,轻声问道:“太子,您为何要对他说‘从下一代教起’?您明知他心中仍有儒家执念。”
扶苏望着远方,语气平静:“百家之争,争到最后,若不能落到‘育人’上,便是空论。我让他安心教育,不是为了让儒家超过法家,而是为了让天下多些能识字、能算数、能懂民生的人——哪怕只是会写自己名字、会算田租的农夫,也是大秦的根基。他若真能在南越培养出这样的人,便是对大秦最大的贡献,至于他心中是为儒家还是为天下,又有何妨?”
叔孙通恍然大悟,眼中满是敬佩:“太子心怀天下,不拘学派之见,实为万民之福。臣接任博士后,定以‘育人实用’为要,修订《大秦新学》,让更多百姓能学以致用到。”
夕阳西下,将咸阳城的宫墙染成温暖的橘色。扶苏站在城楼上,望着淳于越远去的方向,心中清楚——这场“焚书危机”的化解,不仅保住了传世典籍,更守住了大秦“兼容并蓄”的根基。日后,新学馆会遍布郡县,玻璃、温度计会惠及民生,止戈卫会护卫西域使团,而淳于越在南越的教化,也终将成为大秦安定南方的一块基石。这天下,不是靠焚书能守住的,而是靠每一个为民生、为未来努力的人,共同撑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