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下来的时候,沈清鸢把琴往前推了半寸。
她的手一直放在弦上,指尖压着商弦,没有松开。午后查出的铜铃和人皮面具已经烧了,灰烬埋在后院井边,可她知道,这不会是结束。
云家不会只派一个使节来试探。
她抬头看了眼窗外,檐角的风铃不动,夜气压得低。厅内烛火稳定,映着她眉间一点红痣,像刚滴落的血。
屋顶有轻微的震动,极轻,像是猫走过瓦片。但她听到了。
不是猫。
她拨了一下羽弦,音很短,几乎听不见。这是她在试周围有没有不该存在的静默。
三息之后,槐树梢传来一丝错乱的呼吸节奏。
来了。
她没动,手指却已准备好下一个音。就在这时,四面墙头同时翻进黑影,十二个,动作一致,落地无声。他们穿的是夜行衣,脸上覆铁具,手里握短刃,直扑正厅。
第一波三人刚跃下台阶,一道铁链破空扫来,砸中地面,溅起碎石。两人被击中胸口,倒飞出去。第三个人举刀格挡,却被另一条铁链缠住脖颈,猛地一扯,整个人被拖倒在地。
墨九从屋脊跳下,双锤垂在身侧,黑绸缠腕。他站在厅门前,背对沈清鸢,像一堵墙。
死士没有停。第二波攀上廊柱,踩着窗棂往里冲。墨九右臂一甩,流星锤飞出,铁链绕住柱子猛拉,整排木架崩裂,瓦片砸落,挡住路径。
厅内烛火晃了两下。
沈清鸢开始弹琴。
《广陵散》的第一个音落下,杀伐之气直冲耳膜。她用的是高频商弦,音波如针,刺入空气。那些死士脚步顿了一下,但很快继续逼近。
她改用连震,模拟战鼓节奏。共鸣术展开,感知他们的内心波动。大多数死士情绪封闭,像是被药控制了神志。可其中一人,在听到“焚城”段落时,心跳出现紊乱。
他的右手抖了一下,刀尖偏移。
沈清鸢抓住这个空隙,加重音劲,反复弹奏那段旋律。琴声像火,烧进记忆深处。
那名死士突然停下,双手抱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他的铁具下渗出血迹,从耳朵、鼻孔流出来。他跪在地上,身体抽搐,最后脑袋一歪,倒地不动。
其他人攻势缓了一瞬。
墨九趁机出击,双锤横扫,砸断一人手臂,又一脚踢中另一人腹部,将其踹飞撞墙。剩下的死士分成两组,一组继续强攻,另一组绕到侧窗,试图夹击。
沈清鸢左手拂过羽弦,音波扫过窗棂,震落一片瓦。她右手不停,继续弹奏,逼迫死士在音浪中前行。
一名死士跃起,手中短刃直刺她咽喉。
墨九飞身拦截,左臂一扬,扯下遮眼的黑绸。他右眼是瞎的,左眼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看都没看,右手流星锤甩出,将那人砸回地面。
另外三人同时出手,三枚毒镖破空射来,目标全是沈清鸢的要害。
墨九转身,左手一扬。
掌中是一块绣帕,用发丝绣的并蒂莲。柔软的丝线迎上毒镖,竟精准缠住镖尾,卸去力道。三枚镖钉在绣帕上,莲心位置微微发黑。
他低头看了一眼那块帕子,眼神有一瞬的变化。
这是他藏了很多年的东西。
他没有多看,迅速将帕子收回怀中,重新蒙上黑绸。
沈清鸢趁机起身,玉律管挑起一枚毒镖细看。尾部刻着几个小字:“云分·庚戌·三铃”。
她记得这个名字。
下午查出的铜铃名单里,“三铃”对应的是柳娘——母亲当年的贴身侍女,五年前病逝的那个。
云家不仅复制了活人,连死人也照着做了替身。
她放下毒镖,看向地上尸体。这些死士身上没有多余标记,只有腰间一块青铁牌,正面是云纹,背面刻着“分堂”二字。
不是主家直接下令。
是分堂在行动。
她立刻明白,云家内部并不完全统一。有人想杀她,但不愿暴露主母身份。
墨九站回檐角,靠在阴影里。他肩上有伤,血已经浸透衣料,但他没处理。他只是望着远处,像在等下一个命令。
沈清鸢坐回去,手指放回琴弦。
她没有收琴。
外面夜更深了,风停了,连虫鸣都没有。
她忽然问:“你为什么留下这块帕子?”
墨九没动。
她也不指望他回答。他是哑的,从不说话。
但她继续说:“你知道我母亲的事吗?柳娘真的是病死的?还是……被人换掉的?”
墨九的手指动了一下。
他慢慢抬起手,用指节在空中写了两个字:**未死**。
沈清鸢呼吸一滞。
柳娘没死?
那这些年在府里走动的那个“柳娘”,是谁?
她盯着墨九,声音压低:“她在哪里?”
墨九摇头,又写:**不能说**。
她懂了。有些事,他知道,但不能讲。或许是因为誓言,或许是因为背后还有更大的牵连。
她不再追问,转而拿起玉律管,把那枚刻字的毒镖放进匣子。和之前的透骨钉放在一起。
墨九站在屋檐下,身形微微晃了一下。他扶住瓦沿,左手按在肩伤处。血还在流,顺着指缝滴下来,落在屋顶,积成一小片暗色。
沈清鸢看见了。
她说:“你该包扎。”
墨九没动。
她起身,从柜子里取出药包,走到厅外台阶上,递过去。
他迟疑片刻,接过,低头开始处理伤口。动作熟练,像是做过很多次。
她看着他,忽然说:“裴珩让你来的?”
墨九点头。
“多久了?”
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年。
从她十三岁那年,第一次识破马匪开始,他就已经在暗处了。
她没再说话。
夜风吹动她的袖口,银丝暗纹微微闪亮。远处传来打更声,三更了。
就在这时,墨九突然抬头,望向西院。
他一只手按住锤柄,另一只手迅速写下:**有人动过井边灰烬**。
沈清鸢眼神一冷。
她们埋灰的地方,是井边第三块石板下。除了她和心腹婢女,没人知道。
现在有人挖过。
她立刻起身,走向后院。墨九跟在她身后,脚步轻得像没有重量。
井边的土确实被动过,石板移开了一半,露出下面焦黑的残渣。有些灰被风吹散了,但还剩一部分。
她蹲下,用玉律管拨开灰烬。
里面有一小块没烧尽的布角,颜色暗红,像是旧裙边。她捏起来细看,边缘绣着半朵云纹。
这不是府里人的衣料。
是云家分堂死士的内衬标记。
她抬头,看向西院围墙。那里有一棵老槐树,枝干伸向院外。
有人从外面进来,挖走了部分灰烬。
为什么要拿走?
她忽然想到什么。
下午烧面具的时候,她亲手把所有东西都扔进火盆。那些人皮面具上,都沾着府里旧仆的气息。如果有人能用特殊手段提取气息……
就能做出更真的替身。
她站起身,脸色变了。
对方不仅在替换人,还在收集痕迹,完善伪装。
她转身就往回走,快步进入正厅。琴还在案上,她一把掀开底部暗格,取出一本薄册——听雨阁近三年所有进出人员的记录。
她翻到“柳娘”那一栏,停住。
记录显示,五年前柳娘病逝,葬于城南义庄。但经手的仵作名叫陈七,是府里厨房杂役的远亲。
她合上册子,声音冷下来:“备马。我要去义庄。”
墨九站在门口,没动。
她看他:“你不跟我去?”
他摇头,写:**守府**。
她懂了。这里也不能空。
她把册子塞进袖中,转身走向马厩。刚走出两步,又停下。
回头问:“如果柳娘没死,那现在府里的‘柳娘’是谁?”
墨九沉默片刻,抬手写下三个字:
**她是你姨**。
沈清鸢猛地回头。
林姨?
那个从小照顾她长大,半年前说是回乡探亲却再没回来的林姨?
她的手攥紧了册子。
原来如此。
难怪那天使节献酒,她总觉得哪里不对。林姨从不用左手端盘,可那天端茶的人,是左手。
她以为只是换了人。
没想到,是换了身份。
她转身就走,脚步比之前更快。
墨九站在原地,没有追。
他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左手慢慢摸了摸胸前,那里藏着那块染毒的绣帕。
然后他抬头,看向夜空。
月光下,他的左眼映着光,像燃着一簇火。
沈清鸢骑上马,缰绳一扯。
马蹄踏过青石路,声音在夜里传得很远。
她不知道义庄会看到什么。
但她必须去。
马冲出府门,身影消失在街角。
屋顶上,墨九站着没动。
他的肩还在流血。
一滴血从指尖落下,砸在瓦片上,裂成几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