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光在墙上晃了一下。
墨九的手停在怀中,没有取出油瓶。他站在床尾,目光落在裴珩腰间的玉佩上。那玉佩还在震动,频率缓慢却持续不断,像是地下有东西在回应。
沈清鸢没动,手指仍搭在琴弦上。
她刚才察觉到了——不是错觉。当两块玉佩同时发烫时,墨九的呼吸有一瞬的凝滞,极轻,却被她捕捉到。那一瞬间,琴弦也跟着震了一下,仿佛被什么牵引着。
她低头看自己的半块玉佩,藏在衣襟内,紧贴心口。热度未退。
她轻轻拨动琴弦,起调《幽兰操》。音波无声散开,顺着空气滑向墨九。这不是试探杀意或谎言,而是感知体内真气流动的细微变化。共鸣术悄然启动,她闭眼专注。
心跳平稳,无慌乱。
但心口处传来一丝波动,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那是一段旋律,短促、残缺,却与《心弦谱》开篇第一句完全一致。
她睁眼。
“你听过这音?”
声音很轻,像问自己,也像问对方。她知道墨九不能说话,自从来到裴珩身边,从未见他开口。可这句话不是为了得到回答。
是试探他的反应。
墨九站着,面具遮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神没有闪躲,也没有惊讶,只是静静回望她一眼,然后缓缓放下手里的油瓶。
他双手抬起,抓住青铜傩面的边缘。
咔的一声,面具被取下。
左脸暴露在灯光下。疤痕交错,深褐色的皮肉翻卷,从耳根一直蔓延到嘴角。中间四个字清晰可见——“誓死护主”。字迹粗重,像是用烧红的铁硬生生烙上去的。
沈清鸢呼吸一滞。
她看着那张脸,没有移开视线。墨九没有表情,也没有回避,只是静静站着,任她看。
片刻后,他一手扯开胸前衣襟。
皮肤裸露出来,心口位置有一道暗红色纹身。线条古拙,笔画歪斜,却是完整的《心弦谱》首行音符。颜色不像新纹,早已沉入肌肤深处,像是很多年前就刻下的。
沈清鸢的手指微微发紧。
这谱子她从未示人。连裴珩也只是听她弹过片段,不知全貌。唯一一次例外,是三年前她在听雨阁后院练琴,中途走神,回头时看见窗外树影里站着一人,穿黑衣,戴面具,静立不动。她唤了一声,那人转身就走,再未出现。
那时她以为是幻觉。
现在想来,那是墨九。
她喉咙有些干,声音压得很低:“你怎么会这个?”
墨九不答。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露出一封密函。火漆完好,印着龙形暗纹。他双手递出,动作庄重。
沈清鸢接过,拆开。
里面是裴珩亲笔写的私兵调令,盖有皇族信印。内容简明:若主陷危局,执此令者可代掌三军,调度边关八百骑,直通枢密院。
落款日期是他初入沈城那一日。
信末有一行小字:“交予可信之人。”
她看完,抬头看他:“你是他早就安排好的后手?”
墨九点头。
然后他又做了个手势——右手食指在颈侧横划一下,再指向自己胸口。意思是:本该死于边关,是他救了我。
沈清鸢懂了。
这个人原本是死囚,按律当斩。裴珩以三杯酒换其性命,从此效忠。这些年他始终跟随,不言不语,不死不退。
她忽然想到另一件事。
上次在破庙,裴珩昏迷,她用共鸣术探其记忆,看到云容母妃被害当晚,有个黑影冲进殿内,背起少年裴珩就走。那人戴着傩面,身形高大,左肩有一道未愈的刀伤。
是墨九。
她看着手中的信,又看向床上的裴珩。他闭着眼,呼吸比之前稳了些,但脸色依旧灰白。方才短暂醒来,说了几句话便又昏睡过去。
墨九重新戴上傩面,动作缓慢。他走到床边,俯身替裴珩拉了拉被角。就在低头的瞬间,他左手微动,将一方帕子塞进了裴珩掌心。
那帕子已经旧了,边缘磨得发毛,上面绣着并蒂莲。花瓣处沾着暗色血迹,不知是何时留下的。
沈清鸢看见了,没有出声。
墨九退回到窗边,靠墙站立。左肩的伤口还在渗血,染红了外袍,他像感觉不到疼一样,站得笔直。
屋内安静下来。
油灯的光越来越弱,灯芯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沈清鸢低头,把私兵调令折好,放进琴匣夹层。那里还藏着她母亲留下的半页残方,和一枚褪色的银铃。
她手指抚过琴弦,指尖有些发麻。连续六个时辰运功抚琴,体力已接近极限。但她不能倒。
外面还不安全。
她抬头看向墨九:“他们要的不是裴珩的命。”
墨九点头。
“是要让他活着,但废掉。”她说,“不能动,不能说,不能指挥。这样一来,他背后的势力群龙无首,青州这条线就会断。”
墨九再次点头。
她盯着他面具下的眼睛:“所以你一直守着。不只是守他,也是守这个令。”
墨九抬手,在空中写了一个字——“诺”。
她明白了。
这不是简单的护卫任务。这是托付。裴珩早知自己身处旋涡,一旦失势,唯有这道令能保住最后的力量。而执令之人,必须是他绝对信任的,且不会引起各方警觉的。
一个哑巴,一个面具人,一个谁都不会在意的影子。
偏偏是这个人,走了最远的路,扛了最重的担。
她忽然觉得眼眶发热,立刻低头掩饰。手指重新搭上琴弦,借着调音的动作稳住情绪。
“我会守住它。”她说,“也会守住他。”
墨九没动,但肩膀似乎松了一瞬。
就在这时,床上的裴珩又咳了一声。
他慢慢睁开眼,眼神比之前清明了些。他动了动手,发现掌心里攥着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那方绣帕。
他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只是把帕子慢慢贴在胸口,闭上了眼。
墨九看着他,站在原地没动。
沈清鸢也没说话。她知道那帕子是谁绣的。裴珩的母亲,在临终前亲手缝了两方并蒂莲帕,一方给了儿子,一方给了救他出宫的侍卫。
后来那名侍卫死在乱刀之下,尸首无存。
可眼前这个人,活了下来。带着那方帕子,守了他十几年。
她看着床上的男人,又看向窗边的身影。一个躺在病中,一个立如铁铸。一个握着过去的信物,一个藏着未来的命令。
屋子里只有呼吸声和灯芯燃烧的声音。
她伸手摸了摸琴匣,确认调令还在里面。
然后她重新坐正,手指搭上琴弦。
不能再耗了。她需要休息,但也必须保持警觉。她改奏一段极短的轮指,音调低缓,每一声都卡在心跳间隙。这是沈家秘传的安神曲,能维持意识清醒,不至于在放松时被人突袭。
墨九听见琴音,微微颔首。
他知道她在做什么。
他也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更难。
但他依然站在那里,手扶锤链,目光盯着门外。
沈清鸢弹着琴,余光扫过他的身影。
这个从不说一句话的人,用整条命写下了一个字——忠。
她的手指突然一顿。
琴弦发出一声短促的颤音。
她感觉到——墨九的心跳变了。
不是因为紧张,也不是因为伤痛。
是因为某种她熟悉的情绪波动。
她抬头看他。
墨九依旧站着,面具遮脸,看不出表情。可他的左手,正缓缓抚过心口的位置,隔着衣料,按在那道音符纹身上。
像是在回应什么。
她忽然意识到——
刚才那段安神曲,最后一句变调了。
那是《心弦谱》中极少使用的一段隐音,记载的是“守护”之意。她从未教过任何人,也从未在人前弹过。
可墨九,竟然认得。
她张了嘴,还没出声。
墨九抬起头,面具后的目光直直望向她。
然后他抬起右手,在空中缓缓写下两个字。
“师……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