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卷着焦味吹过营地,火堆噼啪作响。沈清鸢跪在泥地上,手一直没松开参将的手腕。脉搏微弱,但还在跳。
她低头看着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声音很轻:“你还记得镜湖边的蒲公英吗?”
参将眼皮动了一下,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你说……飞起来的花,像自由。”
沈清鸢听到这熟悉的话语,手指猛地一紧,仿佛回到了七岁那年教他说话的场景。
云铮站在几步外,没有靠近。他看了眼天色,低声说:“苏眠快到了。”
沈清鸢点头,没抬头。她从袖中取出一块素布,沾了清水,一点一点擦去参将脸上的血。动作很慢,像是怕惊醒一场久违的梦。
水滑到他颈侧时,指尖触到一道旧疤。细长,歪斜,像是被烧红的铁条烫出来的。
她停住手。
这不是战场留下的伤。
参将呼吸忽然急促起来,眼睛猛地睁开,瞳孔缩成一点。他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咳出一口血。
“别说话。”沈清鸢按住他肩膀,“等苏眠来。”
参将摇头,嘴唇颤抖。他抬起手,指向自己胸口,又缓缓滑下,落在背上。
沈清鸢懂了他的意思。
她看向云铮:“帮我翻过他身子。”
云铮上前蹲下,小心托起参将。沈清鸢伸手探进他破烂的衣领,一点点撕开后襟。
布料掀开的瞬间,她呼吸一滞。
脊背上两个焦黑的大字——“弃子”。
字迹扭曲,皮肉翻卷,显然是用烙铁生生烫上去的。边缘已经溃烂,新伤叠着旧疤。
沈清鸢的手抖了一下。
她见过这种刑罚。小时候听府里老仆说过,云家处置不听话的奴仆,会用烧红的铁,在背上刻下主人定的字。
可这个人,是她的弟弟。
她慢慢坐回地上,声音发哑:“你叫什么名字?”
参将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沈……砚。”
沈清鸢闭上眼。这个名字,父亲曾提过一次。那是母亲死后第三年,父亲在书房烧了一叠文书,嘴里念了一句:“砚儿也该忘了。”
原来他还活着。
“是谁把你带走的?”她问。
“云家。”参将声音微弱,“他们说我有云家血脉……抓我去蛇窟。我娘不肯,就被烧死了。”
沈清鸢睁眼,盯着他:“你不是云家人。”
“我知道。”参将苦笑,“可他们不信。云容说,只要进了蛇窟,就只能当她的刀。我不杀人,就得死。”
他说完这句话,头一偏,又昏了过去。
沈清鸢立刻探他鼻息。还有气,只是太弱。
她转头对云铮说:“让苏眠先救他。别的事,等他醒来再说。”
云铮应声离开。
沈清鸢坐在原地,手指轻轻抚过那块怀表。表盖上的“沈”字已经被她擦干净,刀痕依旧稚嫩。这是她七岁那年,偷偷拿父亲的刻刀划的。
她从怀里取出一张泛黄的纸页,轻轻覆在参将额头上。
纸页上写着《静夜思》前三行,墨迹淡了,纸角卷起。这是母亲临终前握在手里的东西,她一直带在身边。
琴音响起,很轻,只有几个单音。她不敢用力,怕扰了参将的心脉。但这几声足够唤醒共鸣术,让音波裹着诗韵渗入对方意识。
参将的呼吸渐渐平稳。
沈清鸢继续抚琴,指尖忽觉异样。那张纸页贴在他额头久了,背面微微鼓起。她取下来细看,发现边缘有一道极细的接缝。
她用指甲小心揭开。
一层薄如蝉翼的丝绢掉了出来。
上面画着一条蜿蜒路径,两侧标着星位,尽头是一座山形轮廓。路径中途有个标记,是个小小的并蒂莲图案。
沈清鸢心跳加快。
这个图,她认得。
小时候母亲常在纸上画这种纹路,说是前朝旧礼里的引魂道。而那个并蒂莲,是母亲独有的记号。
她立刻收好图纸,抱着琴起身走出营帐。
裴珩刚从北面巡防回来,肩上的伤包扎过了。他看见沈清鸢走出来,停下脚步。
“你弟弟醒了?”他问。
“醒了,又昏了。”沈清鸢把图纸递过去,“你看这个。”
裴珩接过,眉头越皱越紧:“这是……云家祖坟的方向?”
“不只是方向。”沈清鸢指着图上的星位,“这些标记用的是前朝星官体系,民间没人会画。而且你看这里——”她点向并蒂莲,“这是我娘的习惯。”
裴珩沉默片刻:“你是说,你娘早就知道这条密道?”
“我不知道。”沈清鸢摇头,“但她留下这张图,一定有用意。”
裴珩盯着图纸看了很久,终于开口:“我要进去看看。”
“太危险。”沈清鸢说,“云容不会让外人接近祖坟。”
“正因为危险,才必须去。”裴珩收起图纸,“如果这里面真有东西,她绝不会允许别人发现。所以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沈清鸢没再劝。
她知道裴珩说得对。
而且参将昏迷前说的那句话还在她耳边:“她们活着……蛇窟里的……”
她看着裴珩:“你要带多少人?”
“最多五个。”裴珩说,“太多容易暴露。而且……”他顿了顿,“我不想让更多人知道你弟弟的事。”
沈清鸢点头。
两人回到营帐时,苏眠已经来了。他正给参将清理背部的烙伤,动作轻缓。绿毛鹦鹉蹲在药箱上,突然叫了一声:“沈姐姐快跑。”
沈清鸢没理会。
她走到参将身边,轻声说:“等你再醒来,我会告诉你娘的事。”
参将没有反应。
苏眠直起腰,低声道:“他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那道烙印至少存在十年了,一直没处理,伤口反复溃烂。他能撑到现在,全靠一股执念。”
沈清鸢问:“他什么时候能再醒?”
“不知道。”苏眠摇头,“也许明天,也许永远。”
沈清鸢站了一会儿,转身对裴珩说:“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天亮前。”裴珩说,“趁夜色掩护。”
“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裴珩直接拒绝,“你得留下来照顾他。而且……”他看了眼参将,“如果他是沈家人,消息一旦走漏,整个江南都会动荡。”
沈清鸢咬唇,没再争。
她知道裴珩是对的。
但她也知道,这件事不能只靠别人去查。
她低头看着参将的脸,忽然想起什么。她从琴匣底层取出一枚玉佩,轻轻放进他手里。
那是她小时候戴的平安玉,上面刻着“清鸢”二字。她把它塞进他掌心,合上他的手指。
“你回来了。”她说,“这次,谁也不能再把你带走。”
裴珩看着这一幕,没说话。
良久,他转身走出营帐。
沈清鸢留在原地,手指轻轻拂过参将的脸颊。她没有哭,也没有叹气。只是静静坐着,听着怀表滴答的声音。
滴答、滴答。
像小时候,他们在镜湖边数着时间。
外面传来脚步声,是云铮。
“裴珩召集了四个人。”云铮低声说,“都是他信得过的暗卫。”
沈清鸢点头。
“还有一件事。”云铮犹豫了一下,“俘虏交代,这支私兵最近频繁出入西岭一处废弃祠堂。他们称那里为‘归墟口’。”
沈清鸢抬眼:“归墟?”
“传说中,云家死士完成任务后,尸体都会送进那里。”云铮说,“但从没人见过里面是什么。”
沈清鸢盯着参将手中的玉佩,忽然说:“那地方,是不是也在密道附近?”
云铮一愣,随即翻出地图对照。他的手指停在一处山坳:“……几乎重合。”
沈清鸢站起来,走到帐外。
月光下,她打开琴匣,取出一根断弦。这是昨夜战斗时崩断的,银亮如霜。
她把断弦缠在手腕上,一圈,又一圈。
远处,裴珩正在检查兵器。他抬起手,看了看天色。
风从江面吹来,带着湿气。
沈清鸢望着北面山影,忽然拨动琴弦。
一个音落下。
很短,却穿透夜色。
像是某种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