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珠从指腹渗出,滴在残页上,晕开一小片暗红。沈清鸢没去擦,只将断弦重新缠回手腕,琴抱入怀,转身离开擂台。人群还在吵,剑未收,话未尽,她却已走远。
她穿过林道,脚步不停,直奔药堂。门虚掩着,屋内无人,只有角落的铜炉还温着。她取出一束灰褐色的香,点燃,插进炉中。烟气升起,带着一丝极淡的松木味,那是苏眠留下的“音引香”。
她盘膝坐下,闭眼,指尖轻触琴弦。
共鸣术随呼吸展开,音丝如细线,逆着时间回溯。她追的是谢无涯最后的气息——擂台落地时那一瞬的心跳。三息骤停,又微弱续起,像断弦后余震未消。这不是死,是人为压住生机。
她睁眼,起身就走。
北郊三十里,乱葬岗。
枯骨散落,土丘起伏,鸦群盘旋不散。风穿过空洞的颅骨,发出短促的呜咽。她站在岗顶,取出玉律管,轻轻一叩。
《引魂调》起。
音波扩散,群鸦受惊而起,振翅声如暴雨拍岸。可不过片刻,它们又俯冲而下,疯狂啄向东南角一处新坟。那坟土色浅,棺盖半掀,露出一角青布衣袖。
沈清鸢走近。
棺中之人面容与谢无涯一般无二,双目紧闭,胸口不动。她蹲下,指尖搭上对方腕脉,同时以琴音试探。音波入体,那人手指忽然抽动一下。
活的。
假死换命术。
她站起身,环顾四周。鸦群仍在盘旋,其中一只体型巨大,羽毛泛着铁灰色光泽,始终不离那棵歪脖枯树。她改奏《裂风曲》,音波锐利,割开空气。
群鸦四散。
那只巨鸦却扑向枯树,爪中抓着一块布条。她快步追至,拾起布条。布料边缘焦黑,上面绣着扭曲的蝎形纹路,针脚细密,是萧家独有的毒纹标记。
她将布条收入袖中,抬手再拨一音,高频琴波直击树后。
一声闷哼。
一人踉跄跌出,双手捂眼,满脸鲜血。他跪倒在地,嘴里喃喃:“三小姐……只让我守尸……不知为何……”话未说完,人已昏死。
沈清鸢未上前查看,只盯着那具棺材。
她知道是谁来了。
果然,一阵冷风吹过,枯草晃动,萧雪衣从雾中走出。她手中握着双钩,发间银针闪着寒光,脸色苍白,眼神却亮得吓人。
“你早就知道了。”她说,声音沙哑,“你听得出他没死。”
沈清鸢没回答,只问:“谁让你来的?”
“没人让我来。”她冷笑,“是我自己做的。若我不动手,他现在就是一具真尸。”
“云容要杀他?”
“不是云容。”她摇头,“是萧家内部。我大哥派的人,在擂台底下埋了断脉针。他落地那一刻,经脉就会被震断。我知道,所以提前施术,封住他的气息,让他看起来像死了。”
沈清鸢沉默。
她以琴音扫过棺中之人,确认其经脉封闭,五感停滞,确属假死保命。这种术不能久撑,最多三天,否则真魂离体,再也醒不过来。
“你为何救他?”
“你问我为何?”她突然激动起来,双钩砸地,“我白发天生,被家族视为不祥,是他唯一一个没有躲着我看的人。那次我在后山练毒,蝎子失控,是他替我挡了一击。你不记得了?他右肩至今还有疤。”
沈清鸢记得。
那时她十三岁,谢无涯十五,两人在听雨阁外的竹林练功。一只毒蝎窜出,谢无涯一把推开她,自己被咬中肩头。她用琴音稳住他心脉,整整守了七天。
她没提这事,只说:“你用鸦阵掩护,是怕被人发现?”
“鸦能识魂。”她点头,“活人假死,魂魄不稳,百鸦会本能聚集。我放它们在这里,别人以为是凶兆,不敢靠近。可你偏偏来了,还用琴音引它们破局。”
“你本可以告诉我。”
“告诉你?”她嗤笑,“你会信吗?你们这些人,讲规矩、讲道义,觉得我们用毒的都是邪魔歪道。我要是说‘谢无涯没死,我把他藏棺材里了’,你只会带人来挖坟,当场打断他的命。”
沈清鸢没说话。
她说得对。若是寻常人告知,她未必会信。可她听见了那心跳的余震,看见了尸体的手指抽动。这些细节骗不了人。
“你恨他吗?”她忽然问。
“恨?”萧雪衣愣住。
“你为他做到这一步,可他从未回应过你。你恨他无视你,还是恨自己无放放手?”
女人的脸色变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残留着调配药粉的黑色痕迹。
“我不恨他。”她声音低下去,“我只恨这世道,逼得我只能用这种手段救他。正道不用的法子,才是活命的法子。”
远处传来乌鸦的叫声。
沈清鸢看向棺材,又看向她:“接下来怎么办?”
“等三天。”她说,“三天后,毒性退尽,他自然醒来。这段时间,不能移动他,不能见光,不能有外力刺激。否则,前功尽弃。”
“你打算一直守在这里?”
“不然呢?”她苦笑,“我回不去萧家,他们已经知道我背叛了大哥。我也不能去别处,一旦离开,有人挖坟,他就真死了。”
沈清鸢看着她。
这个女人,曾让她喝下情蛊,曾在武林大会上对她出手。可此刻,她站在乱葬岗的夜风里,像一根快要烧尽的蜡烛。
她没再追问是否与云家有关,也没提祖坟之事。她只是轻轻抚过琴弦,将一段极轻的《安神引》送入地下,稳住棺中之人的气息。
然后,她转身,准备离开。
“沈清鸢。”萧雪衣叫住她。
她停下,没回头。
“你说我执迷不悟。”她的声音很轻,“可你呢?你每次拨琴,不也是为了留住某个人吗?”
沈清鸢的手指顿了一下。
她没有回答。
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在棺木上,发出轻微的响声。乌鸦在远处低飞,一只落在棺盖边缘,歪头看了眼里面的人,又扑翅而去。
她抱着琴,站在原地。
不远处,萧雪衣缓缓蹲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几粒黑色药丸,仰头吞下。她的手在抖,额角渗出冷汗。
沈清鸢察觉到了异常。
她走回去,刚要开口,萧雪衣却突然抬头,眼神清明了一瞬。
“别靠近我。”她说,“我给自己下了锁心毒。只要我想逃,毒就会发作。这是我控制自己的方式。”
“为什么?”
“因为……”她嘴角溢出一丝血,“我怕有一天,我会忍不住杀了他身边所有女人,包括你。”
她笑了下,牙齿染红。
沈清鸢后退一步。
她终于明白,这个人不是疯,而是太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走不出这条道,所以用毒锁住自己,宁愿痛苦,也不愿失控。
她没再劝,也没留下。
她只是将一段极短的琴音留在风中,作为信号。若有外人靠近,音丝会自动震荡,提醒她们。
然后她转身,走向岗外。
走了几步,她又停下。
月光下,那口棺材静静躺着,盖子半开,谢无涯的脸在阴影中看不真切。萧雪衣坐在旁边,背靠着坟堆,手里握着一只小小的糖渍梅子罐,是早年谢无涯送她的。
她轻轻摩挲着罐身,低声说:“你要是敢死在我前面,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沈清鸢没再听下去。
她抬手,将最后一根律管插入腰间,轻轻一叩。
音波扩散,惊起最后几只乌鸦。
它们飞向夜空,翅膀划破寂静。
她迈出一步。
脚下踩到一块碎布,低头看,是刚才那只巨鸦掉落的。布角绣着半个蝎形,另一面,沾着一点干涸的血迹。
她弯腰拾起,攥进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