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鸢盯着残页上缓缓浮现的新字,指尖发凉。那行“血启之后,七页将动,真主临世,山河重归”在烛光下泛着微弱的青痕,像是从绢面深处渗出的旧墨。她抬头看向青铜架底座的莲花刻痕,又低头看手中断箫。
谢无涯靠墙坐着,呼吸急促。他左肩的布条已被血浸透,顺着手臂滴到地面。他的右手还按在腰后箫上,指节发白,整个人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
裴珩站在柱旁没动,目光落在沈清鸢身上,片刻后转身离开密室,脚步声渐远。
沈清鸢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谢无涯。她十指轻搭琴弦,弹出一段低音。这不是任何曲调,只是单纯的频率震动,顺着空气传入对方体内。谢无涯身体一僵,喉间发出一声闷哼。
“你现在的状态撑不过半个时辰。”她声音很平,“经脉已经堵了三处,再不疏通,手会废。”
谢无涯没说话,牙关咬紧。
沈清鸢伸手从袖中取出一个青布小包,打开后是几味碾碎的药粉。她记得这是苏眠留下的最后一剂方子,上面写着“音引三叠,方可服之”。
她拨动琴弦,第一段《安神引》轻轻响起。音波如水,一圈圈扩散。谢无涯的肩膀微微松了一下。
第二段起时,她改用了《子夜歌》的节奏,但压低了力度,让旋律变得缓慢而绵长。这是她自己调过的版本,不为动人,只为导气。
第三遍重复时,她突然加重尾音,一道高频震波直冲膻中穴。谢无涯猛地咳了一声,嘴边溢出血丝,但胸口起伏变得顺畅了些。
沈清鸢立刻将药粉送入他口中。药遇津即化,顺喉而下。
谢无涯闭着眼,脸色由青转白。他喘息渐渐平稳,可眉心始终皱着,像是在抵抗什么。
沈清鸢知道他在防备。共鸣术能探情绪,却不能强行打开封闭的心神。她必须让他自己松下来。
她换了一段调子。
琴音很轻,开头只有一个音,接着是两个短促的跳音,然后是一串下行泛音。这是她七岁那年,在镜湖边上教他的第一支小曲,《春水初生》。
谢无涯的手指忽然抖了一下。
他的眼皮颤动,呼吸变浅。他睁开了眼,眼神却是空的。
沈清鸢继续弹。她不再用内力推动,只以本心奏曲。琴音越来越细,几乎听不见,却一直不断。
谢无涯的头慢慢垂下。他看到了。
那是十二岁的冬天。天没亮,他被父亲带到刑场,站在雪地里。前面竖着七十二根木桩,每根上绑一个人。刀起刀落时,血喷出来,溅在他脸上。他想闭眼,父亲就在耳边说:“看清楚,这就是背叛的下场。”
他站了一整天。直到太阳落山,尸体拖走,地上只剩红冰。他回到府中,谁也不敢靠近他。连厨房的猫都躲进了柴房。
第三天夜里,有人翻墙进来。
是个穿月白裙子的小姑娘,背着一把小琴。她坐在他窗外的石阶上,开始弹琴。弹的是《长相思》,很慢,一遍又一遍。他躲在屋里没动,可眼泪止不住地流。
那是他第一次听见有人为他哭。
记忆到这里断开。琴音还在继续。
谢无涯的身体软了下来,靠着墙滑坐在地。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全是湿的。
沈清鸢停了琴。
她看着他,等他说什么。
谢无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抬头看她。“你还记得那天?”
“我记得你三天没吃饭,管家说你疯了。”
“我没疯。”他声音哑,“我只是……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了。只有你的琴还在响。”
他顿了顿,忽然笑了下。“后来我杀人,都会奏《招魂》。不是为了祭他们,是为了让我自己还能听见点东西。”
沈清鸢没回应。她只是静静看着他。
谢无涯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块墨玉箫。这箫原本完整,此刻却从中裂开,断口参差,像是被内力震碎的。他把其中一半递向她。
“这个,本来就不该是我一个人拿着。”
沈清鸢接过那半块玉箫。触手微凉,表面有细微纹路,像是某种古老印记。她翻过来一看,断口处露出一个小凹槽,里面夹着一片干枯的花瓣。
她认得这花。
并蒂莲。七岁那年,她在镜湖采的。当时她说这花成双成对,不能分开。她把一朵放进他箫里,说以后谁拿到另一半,就能找到她。
她一直以为那只是一句孩子话。
现在她明白了。这箫和龙纹玉佩一样,都是前朝遗物。它们不是钥匙,而是信物——用来确认血脉归属的凭证。
她握紧了手中的半块玉箫。
谢无涯靠在墙上,气息比刚才稳了许多。他看着她,忽然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不知道。”她摇头,“我只是觉得,有些事不该由别人替我们决定。”
“可我已经伤成这样。”他苦笑,“连站都快站不起来,怎么护你?”
“你不用护我。”她说,“你只要别再把自己当成别人的刀就行。”
谢无涯沉默了很久。最后他点了点头,闭上了眼。
沈清鸢把断箫收进袖中。她低头看了看琴弦,手指轻轻抚过第七弦。这一晚经历了太多事,但她不能停。
她起身走到玉案前,将残页重新铺开。那行新出现的字依然清晰。她拿出随身携带的朱笔,在旁边记下一行小字:“墨玉箫断,现并蒂莲瓣,纹路与龙纹玉佩边缘吻合。”
刚写完,她忽然察觉袖中玉箫传来一丝温热。
她拿出来一看,发现断口处的玉质正在缓慢变化。原本死灰的颜色,竟透出一点淡淡的青光。那片并蒂莲瓣也在微微颤动,像是被风吹动。
她抬头看向谢无涯。
他也感觉到了异样,睁开眼盯着那半块玉箫,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它……还记得你。”
就在这时,密室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沈清鸢立刻将玉箫藏好,手指搭回琴弦。她没有回头,只是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停在门口。
门被推开一条缝。墨九站在外面,手里提着一只药箱。他看了眼昏睡的谢无涯,又看向沈清鸢,抬手指了指箱子,做了个“换药”的手势。
沈清鸢点头。她起身接过药箱,打开后看到里面整齐放着几瓶药丸和新的绷带。最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血验需三日,样本不可沾水。”
她立刻明白这是苏眠留下的指示。
她取出一瓶红色药丸,倒出一粒递给墨九。墨九接过后蹲下身,轻轻撬开谢无涯的嘴,把药塞了进去。
沈清鸢重新坐下,手指再次搭上琴弦。她准备再弹一段《安神引》,帮助药效渗透。
可就在她即将拨弦时,袖中的玉箫突然剧烈震动了一下。
她低头看去,发现那片并蒂莲瓣已经完全展开,正对着谢无涯的方向轻轻摆动。而谢无涯虽然闭着眼,嘴角却微微扬起,像是梦见了什么。
沈清鸢停下动作。
她盯着那片花瓣,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这玉箫不是死物。它在感应谢无涯的情绪。而谢无涯刚才梦到的,正是七岁那年,她把莲花放进他箫里的那一刻。
原来它一直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