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湖面浮着一层灰白。沈清鸢走在前头,谢无涯跟在身后,两人脚步不快,却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去。
医帐搭在湖畔的空地上,布帘半卷,能看见里头摆着几张木床。有人躺在上面,身上盖着粗布被子,呼吸微弱。苏眠站在帐口,手里拿着一根银针,正低头看着什么。
他听见脚步声,抬起了头。
“你来了。”他说。
沈清鸢点头,没问萧雪衣的情况。她知道人在里面,也知道对方伤得不轻。她只看了眼膝上的琴,手指轻轻碰了下弦。
帐内光线昏暗,药味很重。萧雪衣躺在最角落那张床上,手脚都被麻绳绑着,显然是怕她醒来后闹事。她的脸朝外,闭着眼,脸上贴着一张薄如蝉翼的东西,像是皮做的。
沈清鸢走近,在床边坐下。
她刚坐稳,萧雪衣忽然睁开了眼。
她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盯着沈清鸢看了很久。然后她抬起手,一把撕下了脸上的东西。
皮膜落地,露出底下那张脸。
皮肤发青,右颊一块黑痂从耳根爬到嘴角,左眼浑浊泛白,已经看不见东西。整张脸扭曲变形,像是被毒烧过又强行愈合的结果。
“我不是假的。”她说,声音沙哑,“我才是真正的医女。”
沈清鸢没动,也没退。她只是把琴放在腿上,十指搭在弦上,轻轻一拨。
《安魂》曲起。
音波很轻,像风吹过水面。可萧雪衣的身体猛地一颤,瞳孔瞬间放大。她开始喘气,呼吸越来越急,双手抓着床沿,指节发白。
眼前景象变了。
她看见自己十二岁,跪在蛇窟前。母亲蹲下来,把一朵干花塞进她手里。那花早就枯了,花瓣泛黄,却还连着茎。母亲的手在抖,嘴也在抖。
“活下去……别信任何人……”
话没说完,云容的人就来了。母亲被拖走时回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绝望。
幻象消失。
萧雪衣跪倒在地上,额头抵着地面,肩膀剧烈起伏。她想哭,可眼泪流不出来。她的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我错了……我不该信她……我以为杀了你们就能变强……我以为只要够狠,就不会再被人踩在脚下……”
她说一句,停一下,像是要把每个字从喉咙里抠出来。
沈清鸢没说话,只是继续弹琴。音调低缓,节奏平稳,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帐外有风,吹得帘子晃了一下。苏眠站在门口,看着里面的情形,眼神冷淡。他没上前,也没出声,直到萧雪衣的喘息渐渐平复。
他才动了。
袖中三根银针飞出,直取萧雪衣肩井、命门、涌泉三穴。针尖入肉,速度极快,几乎看不出动作。
萧雪衣身体一僵,整个人瘫软下去,但没晕。她还能说话,只是声音更弱了。
“你做什么?”她问。
苏眠走进来,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她:“晚了。你体内还有三种毒——蚀骨蛊、离魂散、牵机引。都是云容埋的。你每用一次毒术,它们就活一分。现在它们已经钻进心脉,靠你自己解不了。”
萧雪衣没动,也没挣扎。她只是慢慢抬起头,看着沈清鸢。
“你说你是医女。”沈清鸢开口了,声音很平静,“那就证明给我看。若你还记得救人的初心,就告诉我,你现在最想救的是谁?”
帐内一下子安静了。
外面有人走过,脚步声很轻。风吹进来,带起一点尘土。萧雪衣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停住。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
“我想救我自己。”她说,“我不想再做她的刀了。我不想再被人操控,也不想再亲手毁掉别人的东西……我……我也想活。”
她说完,低下头,额头再次抵地。这一次,她真的哭了。眼泪混着脸上的污迹流下来,在地上砸出一个小点。
沈清鸢没动,也没说话。她只是把琴收好,抱在怀里。指尖刚才绷得太紧,现在还在微微发麻。她没管,只抬头看向苏眠。
“她还能治吗?”
苏眠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能。但得她自己愿意配合。这三种毒,一种蚀骨,一种乱神,一种控命。解起来要三步,每一步都疼得像剥一层皮。她要是中途反悔,或者心志不坚,就会爆体而亡。”
沈清鸢听完了,转头看向萧雪衣。
“你听见了。”
萧雪衣点头,动作很慢。
“我愿意。”
沈清鸢站起身,没再说别的。她走到帐口,掀开帘子准备出去。
身后传来一声叫喊。
“沈清鸢!”
她停下。
萧雪衣跪在地上,一只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伸向她,像是想抓住什么。
“我知道我做过什么……我知道你们不会轻易信我……但请你让我试试……让我做一次对的事……求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成了呜咽。
沈清鸢背对着她,站了几息时间。
然后她走了出去。
阳光照在脸上,有点刺眼。她眯了下眼,抬手挡了一下。远处湖面上,那只残破的蜂还在飞,翅膀一抖一抖,却始终没有落下。
苏眠从帐里走出来,站在她旁边。
“你真打算留她一条命?”
沈清鸢看着湖面,没看他。
“她刚才说的话,是真的。”
“可人心会变。”
“那就让她用行动证明。”
苏眠没再说话。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沈清鸢。
“这是第一味药。每天清晨服一次,连服七天。期间不能动用内力,也不能碰毒器。要是她敢违,蛊就会提前发作。”
沈清鸢接过瓶子,握在手里。瓶身冰凉,带着一点药香。
“她要是挺过去呢?”
苏眠看了她一眼。
“那就看你怎么用了。”
沈清鸢没答。她把瓶子收进袖中,转身朝外走。
帐内,萧雪衣仍跪在地上。她的手还伸在半空,指尖微微发抖。苏眠走回去,站在她面前,抬起手,把另一根银针扎进她后颈。
她身体一震,缓缓倒下。
眼睛闭上了。
沈清鸢走出几步,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她回头。
医帐的帘子被风吹了起来,衣角扫过地面。一只药碗翻在地上,碎了。褐色的药汁顺着泥土慢慢渗开,像一条细小的河。
她看了一眼,没过去。
转身继续往前走。
湖风很大,吹得她衣角翻飞。她走得很稳,琴抱在怀里,手指无意识地碰了下弦。
音很短,只有一个单音。
叮——
那只蜂终于落进了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