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鸟的羽毛落在门槛上,沈清鸢低头看了一眼。她没捡,也没踢开,只是抬脚跨了过去。
天光刚亮,东庭的风还带着夜里的湿气。黄金枷锁立在石台中央,通体泛着冷色的光。四个角钉入地底,铁链从锁扣延伸出来,缠在四根铜柱上。枷上有纹路,细看是前朝女帝登基时的画像,衣袖翻飞,手握权杖。
两名守卫押着云容走来。她身上那件暗红长裙已经破了,护甲碎成几片,散在肩头。左手腕被铁环扣住,右手五指蜷着,指甲缝里还有干涸的血。
沈清鸢站在琴案后,手指搭在弦上。她没有看云容,只轻轻拨了一下。音很短,像雨滴落进池塘。
云容猛地抬头,眼睛发红。“你凭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没人回答。
她挣了一下,铁链哗啦作响。铜柱微微震动,但纹丝不动。
“我杀了你们沈家三十七口,又怎样?你们不是也踩着尸骨往上爬?你说你立的是新规矩,可你做的事,和老祖宗有什么不同?”
沈清鸢的手指又动了一下。这次是一段起调,低而缓,是《慈母吟》的第一个音节。
云容的身体忽然僵住了。
那首曲子她听过。二十年前,在边关一座废弃的庙里,她亲手毒死丈夫和歌姬之后,夜里总听见有人在唱这首曲子。当时她以为是幻觉,后来才知道,那是沈家密探用音律扰乱心神的手段。
现在这声音又来了。
她咬牙,想吼出声压过它,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起伏,额角渗出汗珠。
“你……你也敢用这个对付我?”
沈清鸢终于抬起头,看着她。“凭你十二岁那年,在枯井里快死的时候,我娘扔了绳子下来。”
空气一下子静了。
云容瞪大眼,嘴唇抖了一下。
“你说你要复仇。”沈清鸢的声音不重,却一字一句清楚,“可你恨错了人。真正推你下去的是沈家老祖宗,而救你的,是我母亲。”
云容摇头,往后退了一步,却被铁链拉住。
“胡说!谁会救我?谁敢救我?我是庶女,是他们用来联姻的棋子,是随时可以丢弃的东西!”
“但她救了你。”沈清鸢说,“她不仅扔了绳子,还让随从把你背出来,送了一程路。你在半道上昏过去了,醒来就走了。她回来后没对任何人提起,只在日记里写了一句——‘今日见一女童,命不该绝’。”
云容的脸色变了。她突然想起那天的事。她确实被人背过一段山路,背上的人脚步很稳,衣服上有淡淡的药香。她醒来看见一个女人的背影,穿着月白袍子,腰间挂着一支玉笛。
那时她不知道是谁。
现在她知道了。
沈清鸢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抛进枷锁里。它撞在金壁上,发出一声清响,然后滚到云容脚边。
那是一块龙纹玉佩的一半,断口整齐,边缘磨得光滑。
“这是你从井底爬上来时掉下的。”沈清鸢说,“二十年了,它一直在我家密阁藏着。我七岁那年,在最底层的箱子里找到它。当时我不知道是谁的,直到去年,我在云家族谱的附录里看到记载——云家二小姐幼时佩龙纹玉,坠井失联,三日后自行脱困。”
她顿了一下。
“你说你要复仇,要让我们沈家血脉断绝。可你忘了,当年向你伸出手的那个人,正是我母亲。”
云容蹲下身,伸手去抓那块玉。她的手指发抖,试了两次才拿稳。她把玉贴在掌心,盯着看了很久。
然后她笑了。
笑声一开始很小,接着越来越大,最后变成嘶哑的狂笑。她一边笑一边流泪,眼泪顺着脸颊滑进衣领。
“原来是你……原来是你!”她抬头看着沈清鸢,“难怪我每次梦见那只手,都觉得熟悉。难怪我恨你们沈家,却又总在梦里看见一个穿月白衣的女人站在我面前,递给我一根绳子……”
她忽然停住,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沈清鸢的脸。
“你眉间的痣……和她一样。”
沈清鸢没有动。
“我这一生都在逃,都在争。”云容的声音低了下来,“我以为只要拿到权力,就能不再被人踩在脚下。可我错了。我错了一辈子。”
她慢慢站起身,把玉佩紧紧攥在手里,指节泛白。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裙摆绣星辰吗?”她问,“因为那天晚上,我躺在井底,只能看见头顶那一小块天。星星很多,一闪一闪的,像在嘲笑我。我想,要是我能活着出去,一定要把整个天都穿在身上。”
她说完,忽然用力将玉佩砸向地面。但它太小,撞在石板上弹了一下,又落回原地。
沈清鸢看着她,没有说话。
远处传来脚步声。一队铁甲军列队走过回廊,铠甲相碰,声音整齐。他们经过东庭时没有停留,也没有往这边看一眼。
裴珩没有来。
但他的人来了。
这意味着他默许。
沈清鸢知道,这就够了。
她重新把手放在琴弦上。这一次,她没有奏完整的曲子,只是随意拨了几下。音不成调,却随着她的指尖流动,一圈圈散开。
云容闭上了眼。
她听见了。不是曲子,是记忆。是那个女人蹲在井口喊她名字的声音,是绳子垂下来的摩擦声,是自己哭着抓住它的触感。
这些事她早就忘了。
现在全回来了。
她靠着枷锁坐下,背贴着冰冷的金属。头发散了一半,披在肩上。她不再挣扎,也不再喊叫。
沈清鸢收手,琴音止。
她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云容开口。
沈清鸢停下,但没有回头。
“你说我恨错了人。”云容低声说,“可我还是恨。我不恨你母亲,但我恨这个世界。为什么她能救我一次,却不能救我一辈子?为什么她救了我,你们沈家其他人还要把我当成工具?为什么我活下来了,却还是要被人踩在脚下?”
沈清鸢站着没动。
“你可以继续恨。”她说,“但你不会再伤害任何人了。”
她迈步向前。
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云容抬起手,把自己的鎏金护甲一片片扯下来,扔在地上。金属撞击石板的声音很脆,一下接一下。
她摘到最后一只时,忽然停住。
然后她笑了,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
沈清鸢走出十步远,听见守卫低声传话:“夫人进了枷锁,没反抗。”
她没应,继续往前走。
风吹起她的衣角,拂过琴匣边缘。匣子上有道新划痕,是昨夜收剑时留下的。
她记得谢无涯把断箫扔进炉子的时候,火光映在他脸上,一闪就灭了。
现在轮到云容了。
她不需要杀她,也不需要审她。真相本身,就是最重的刑罚。
她走到回廊拐角,听见东庭那边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接着是玉佩落地的声音。
这一次,它没有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