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划破湖面,水波一圈圈散开。沈清鸢坐在船头,指尖还残留着糖人的甜味。她低头看了眼袖中那张残页,边缘的并蒂莲纹路清晰可见。
船靠岸时,晨雾已经散尽。她起身下船,脚步落在石阶上没有停顿。听雨阁的屋檐在阳光下泛着微光,飞檐下的铜铃轻响了一声。
她径直走向庭院中央,将古琴放在石台上。断弦处仍缠着金丝,指腹扫过时有些粗糙。她没换新弦,只是轻轻按住琴面,闭上眼。
远处传来守卫低声交谈,说谢无涯还在闭关室外守着,一动未动。她没回头,十指缓缓拨动琴弦。
《珍重》曲的第一个音响起时,风静了下来。
旋律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不是为谁而走,也不是为了送别。这一曲是给那个把糖罐塞进她手里的人,给那个在蛇窟里活下来却从未开口求饶的人。
琴音扩散的瞬间,共鸣术自然开启。她的意识顺着音波延伸出去,不再追问过去,而是探向未来。
她“看”到了黄沙漫天的边关。一面旗帜在风中展开,上面绣着并蒂莲纹。无数人跪在地上,举起武器。一个身影站在高台之上,左手握着玄铁重剑,右手高举。
那是云铮。他的声音穿透风沙:“此非复仇,乃新生!”
画面一闪而过。她知道他不会回来,至少现在不会。他也从没想过要被记住。他只是把自己变成了一条路,等着后来的人踏上去。
琴声继续流淌。她睁开眼,目光落在闭关室的方向。
谢无涯仍靠在门边,双目紧闭,呼吸微弱。但就在她抬手拨出下一个音节时,他腰间的墨玉箫忽然震了一下。
一声箫音突兀地响起。
那不是他吹的。他的嘴唇没有动,手指也未曾触碰箫身。可那声音清晰无比,融入了她的琴曲之中。
曲调变了。
原本清淡悠远的《珍重》,被这突如其来的箫音拉入另一种情绪。它低回、绵长,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思念。
她认得这段旋律。
曾在一次宫宴上听过。裴珩的母亲临终前,让乐师反复弹奏的就是这首曲子。那时没人明白其中含义,只当是哀思之作。
而现在,这曲子竟从谢无涯的箫中传出。
她手指一顿,却没有停下演奏。反而调整指法,让琴音与箫声相合。两股音流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共振。
她感觉到什么正在苏醒。
不是记忆,也不是情感。是一种更深的东西,像是埋在血脉里的印记,此刻被琴箫之声唤醒。
谢无涯的唇角微微颤动,像是在梦中回应什么。他的手松开了搭在箫上的手指,整个人仿佛沉入某个遥远的时刻。
就在这时,山巅传来一声大笑。
豪迈、放肆,却又透着一丝说不出的落寞。是裴珩的声音。
他没有现身,也没有靠近。笑声划破长空,打断了琴箫之间的微妙平衡。
她抬起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他一定看到了她与谢无涯的合奏,听到了那段本不该出现的曲调。也许他还记得母亲最后看着窗外的眼神。
但她没有停止弹琴。
最后一个音落下时,怀中的古琴突然剧烈震动。一道青金色的光自空中浮现,形如卷轴,缓缓旋转。
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气息。
天机卷。
它竟然主动显现,而且没有攻击,没有抗拒,只是静静地悬在半空,然后一点点融入她的琴身。
琴面泛起微光,那些原本断裂的纹路开始重新连接。她感到一股暖流从指尖涌入,直通心脉。
识海瞬间翻涌。
无数画面闪过:战火中的城门、血书上的名字、婴儿的第一声啼哭、一场无人出席的婚礼……她看到自己站在高台之上,身后是千军万马;也看到裴珩摘下玄铁戒扔进火堆,谢无涯抱着断箫坐在雪地里唱着不知名的歌。
她咬住牙关,稳住呼吸。
手指痉挛般抽动了一下,琴尾发出一声轻响。她迅速收回手,端起摆在一旁的青瓷斗笠盏,喝了一口清水。
凉意滑入喉咙,让她清醒了几分。
她抬起手,轻轻触碰眉心。
朱砂痣在发烫。她能感觉到那一点红痕正在变化,颜色变得更深,边缘隐隐透出金光。
琴身的光芒渐渐平息。天机卷已完全融入,再也看不出痕迹。但它确实存在,就在琴的最深处,与她的气息相连。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还在微微发麻,像是刚刚握住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远处山巅再无声响。裴珩没有再笑,也没有靠近。
谢无涯依旧靠着门框,脸色苍白,但呼吸比之前平稳了些。墨玉箫安静地挂在腰间,刚才的异动仿佛从未发生。
她站起身,把琴抱在怀里。
阳光照在她的侧脸,朱砂痣的金光一闪而没。
她看向湖面。水波荡漾,映着天空的颜色。
一只鸟从阁楼飞起,掠过屋顶,朝北而去。
她忽然想起云铮最后一次见她时说的话。
他说:“你要是听见口哨声,就是我还活着。”
她没问那是什么调子。
但现在她知道了。
就是他每次吃糖梅时哼的那段。
她把手伸进袖中,摸到了那个小小的糖人。已经有些化了,边缘变得柔软。
她把它拿出来,放在石台上。
风吹过来,糖人微微晃了一下。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琴弦。
第一个音还没弹出,眉心突然一跳。
金光再次浮现,比刚才更亮。
她睁大眼。
琴身内部,一道新的纹路正在缓缓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