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指静静躺在石板上,指甲泛青,墨迹未干。沈清鸢盯着那截残肢,指尖在琴弦上微微一压,音未起,力已蓄。谢无涯站在她身侧,墨玉箫横于掌心,目光如刃扫过屋顶。
远处钟声响起,三记。
九阙考核,开始了。
地面忽然震颤,一道裂痕从院中蔓延而出,灰雾涌出,瞬间笼罩整片区域。沈清鸢只觉呼吸一滞,眼前景象骤变——她已不在听雨阁,而是立于一片荒芜广场中央。四周石柱林立,每根柱子上都刻着一个字:贪、嗔、痴、恨、惧、悔、妒、怨、悲。
九道光影从柱中升起,化作人形,面容模糊却气息凌厉。他们手持兵刃,脚步齐动,直逼而来。
沈清鸢坐地抚琴,五指轻拨,《流水》片段滑出。共鸣术随之展开,音波探入那些光影体内。她立刻察觉不对——这些人并非活物,也不是幻象,而是执念凝成的魂影。他们的动作重复而僵硬,像是被困在某个瞬间,反复挣扎。
她闭眼,回想起血刀客遗物中的“以狂破妄”四字。当时不解其意,此刻却有了念头。这阵法不杀人,只困心。若要破局,不能靠巧劲,也不能用杀招,得有一股冲破桎梏的狠劲。
她换调,奏起《破执》。
第一个音落下时,九道光影同时顿住。第二个音起,他们眼神开始晃动。第三个音如刀劈下,其中一道“恨”之影猛然抬头,发出一声嘶吼,手中长枪刺向自己胸口。
其余八道也纷纷躁动,有的抱头蜷缩,有的挥刀乱砍,场面大乱。
沈清鸢继续弹奏,节奏渐强。她发现这些执念彼此纠缠,如同绳结,越挣扎越紧。唯有找到核心,才能彻底瓦解。她的共鸣术顺着音波探入阵中深处,终于触到一点微弱跳动——那是阵眼所在,由九名九代九阙高手的灵魂残念交织而成。他们当年败于此阵,并非技不如人,而是被自己的不甘拖入深渊,死后仍无法解脱。
单凭她一人之力,难以撼动如此庞大的执念聚合。
她改奏一段变调《长相思》,旋律低缓,却是谢无涯最熟悉的暗语。这是他曾用来扰她心神的曲子,如今成了求援的信号。
外界。
谢无涯站在原地,耳边忽闻琴音入脑。他瞳孔一缩,立刻反应过来。手中墨玉箫抬起,唇边一送,清越箫声加入战局。
阵内。
沈清鸢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从外涌入,与她的琴音相接。她不再孤军奋战。两人配合默契,琴为引,箫为刃,双音共振,直击阵眼。
九道光影剧烈扭曲,哀嚎声此起彼伏。他们挣扎着,不愿放手,却又被音律强行剥离执念。一道接着一道,身影碎裂,化作飞灰。
最后只剩中间那道最高的身影还未散去。它没有武器,双手垂落,脸上泪水纵横。沈清鸢听到了声音——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共鸣术中传来的记忆碎片。
“我输了……可我不甘……我练了三十年剑,只为登顶……为何偏偏是我坠落?”
这是某位曾位列九阙榜首的老者,在最后一战中败北,心魔反噬,死于阵中。他的不甘成了七情阵的基石之一。
沈清鸢加重指力,琴音转急。她不再安抚,而是逼迫——逼他面对失败,逼他承认软弱。
老者怒吼:“你懂什么!你根本不懂!”
她答:“我懂。我也怕输,怕被人踩在脚下,怕努力一场终成空。可我还是得往前走。”
琴声如潮水拍岸,一波强过一波。老者的身影终于开始崩解。他仰天长啸,最终化作一阵风,消散。
迷雾退去,地面恢复平整。阳光重新照下,十七名九阙高手陆续清醒。九人曾陷阵中,此刻或跪地喘息,或呆坐不动,眼中仍有余悸。另外八人站在外围,脸色各异。
沈清鸢收手,琴置于膝上。她额角有汗,但呼吸平稳。眉心朱砂痣还在发烫,像是回应某种隐秘召唤。
谢无涯从远处走来,停在她斜后方三步处。他将墨玉箫收回腰后,看着她:“你早就知道怎么破?”
“我不知道。”她摇头,“我只是试了。”
“可你选了《破执》。”
“因为那是唯一能撕开口子的曲子。”她说,“七情阵不是死阵,是心阵。它吃的是放不下的东西。你不把它挖出来烧干净,它就会一直缠着你。”
谢无涯沉默片刻,忽然道:“你这琴,比我的箫还锋利。”
沈清鸢没回头,只是轻轻拂过断弦。这根弦是在昨日对抗血刀客时崩断的,一直没换。她低头看它,发现断口边缘有些发黑。
她伸手去摸袖中那张残阵图,纸面干燥,但指尖触到一处细微凹痕——正是之前发现的那个小符号。现在看清楚了些,像是一笔竖钩,又像是刀锋划出的起点。
她正欲细看,旁边一名陷阵后刚醒的高手突然起身,踉跄几步扑到她面前,单膝跪地:“阁主……我认你为主。”
沈清鸢抬眼。
那人额头抵地:“我被困在‘悔’里七年,今日才得解脱。你说得对,我不该躲。我要跟着你。”
另一人也走来,抱拳行礼:“我也愿追随。”
陆续有人表态,或低头不语,或远远避开。气氛变得复杂。敬畏有之,忌惮亦有。
谢无涯扫视一圈,冷声道:“你们忘了自己是谁的人?”
无人回应。
他不再多言,只看向沈清鸢:“接下来呢?”
她合上阵图,收入怀中:“等消息。”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脚步声。不是守卫,也不是弟子。步伐稳健,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沈清鸢站起身,琴背于身后。谢无涯也握紧了箫。
来人出现在废墟边缘,身穿灰袍,腰悬铁尺,脸上有一道贯穿左脸的旧疤。他看了眼地上残留的灰烬,又看向沈清鸢,开口道:“你是破阵之人?”
“我是。”
“好。”他点头,“云家请各位赴宴,明日午时,镜湖东岸。”
说完转身就走,不留余地。
沈清鸢未动。
谢无涯低声问:“去吗?”
她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手指慢慢收紧,捏住了袖中那枚“破妄”铜牌。铜牌边缘有些粗糙,磨得她掌心微疼。
她还没回答,忽然察觉谢无涯的气息变了。原本平稳的呼吸变得急促,脸色由白转青,右手不受控制地按住胸口。
“怎么了?”她转身。
谢无涯咬牙,喉间滚出一声闷哼。他想说话,却只能张嘴,半个字都没吐出。
他的左手抓向腰后,像是要去取箫,却又中途拐弯,狠狠掐住自己手臂。青筋暴起,额上冷汗直流。
沈清鸢上前一步,指尖刚要触他脉门,就被他猛地甩开。他后退两步,靠在一根残柱上,双眼睁大,瞳孔却失去焦距。
他看见了什么?
沈清鸢来不及细想,迅速从袖中取出一枚药丸——是苏眠前日留下的安神丹。她递过去:“吃了。”
谢无涯摇头,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他整个人开始颤抖,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撕扯。
远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