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鸢站在西角门的墙边,指尖抚过那道刻痕。砖面粗糙,字迹深陷,最后一个“有”字拖出长长的划痕,像是刻意留下的一道挑衅。她收回手,袖口轻擦过腰间玉雕十二律管,指腹微动,共鸣术悄然探出。
空气中没有杀意,也没有伪装者的气息波动。这不是一场刺杀,而是一次传递。
她转身回厅时,裴珩正站在案前,盯着那封残信。火光映在他脸上,眉骨处的旧疤微微发暗。他听见脚步声,抬眼看向她。
“云容不会无缘无故留下这句话。”他说。
沈清鸢点头,在琴架旁坐下。她取下肩后七弦琴,轻轻放在膝上。指尖拨动宫弦,一声轻响在寂静中荡开。她不是为了奏曲,而是想借音律梳理体内真气。从昨夜山门遇袭开始,她眉心朱砂痣便持续发热,像有一根细线从那里延伸下去,直抵心口。
她闭目调息,琴音低缓,如水流过石缝。
就在这时,厅外传来脚步声。不急不缓,节奏分明。
谢无涯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袭墨色长袍,腰后别着墨玉箫。脸色比昨日红润许多,眼神清明,呼吸沉稳绵长。他在门口站定,看了眼沈清鸢,又扫了眼裴珩。
“昨夜风波扰人清梦,不如以《无双》涤尘。”他说。
沈清鸢睁开眼,没有回答,只是指尖轻移,转入《无双》曲调。谢无涯走到窗畔,抽出墨玉箫,置于唇边。
第一缕箫音响起时,厅内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琴与箫应和,音律层层递进,不再是你来我往的呼应,而是心意相通的共鸣。庭院中的落叶忽然盘旋升空,屋檐冰棱发出细微震颤,连壁灯的火焰都随节奏摇曳。
裴珩站在原地,手里的茶盏还冒着热气。
他看着沈清鸢侧脸。她闭着眼,十指在弦上翻飞,神情专注而平静。她的手指修长,动作流畅,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她心底流出。谢无涯站在另一侧,箫声凌厉却不失温润,两人之间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将他们牢牢系在一起。
茶盏突然脱手。
瓷片砸在地上,碎成几块。热茶溅到靴面,他却没低头看一眼。
沈清鸢的琴音未停,谢无涯的箫声也未断。他们依旧沉浸在合奏之中,仿佛外界的一切都已无关紧要。
裴珩盯着那两人,胸口起伏了一下。他走到案前,拿起一块碎瓷片,边缘锋利,割破了掌心。血珠渗出来,顺着手腕滑落,滴在案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他没擦。
沈清鸢的共鸣术仍在运转。琴音为引,她能感知到周围人的情绪波动。裴珩的心跳比平时快了许多,呼吸短促,情绪起伏剧烈。她指尖微顿,音符出现一丝极轻微的错位。
就在那一瞬,她听到了他的心声。
“我若为帝,能否护她周全?”
声音很轻,像是从很深的地方传来,带着压抑已久的挣扎。她手指一顿,琴音几乎中断。
谢无涯的箫声却在此时陡然拔高,一道清越之音穿破夜空,将那丝迟疑压了下去。琴音重新跟上,两人再度合拍,音波如虹,直冲天际。
曲终时,天地仿佛安静了一瞬。
落叶缓缓落地,冰棱停止震颤,连风都停了下来。
沈清鸢睁开眼,指尖仍搭在弦上。她没有立刻收琴,而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刚才那一瞬间,她不该分神。可那句话,却像一根针,扎进了她心里。
裴珩站在案前,手里还握着那块碎瓷片。血顺着指缝流下,在案上积了一小滩。
谢无涯收箫入怀,目光扫过他,又落在沈清鸢脸上。他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抬起手,用墨玉箫的末端轻轻点在裴珩眉心。
“你护不住的,”他说,“我来。”
裴珩猛地抬头。
两人对视,空气中仿佛有火花撞出。他盯着谢无涯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走南闯北,不是为了听一句‘你不行’。”
谢无涯没退,也没动。他只是淡淡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固执的孩子。
沈清鸢终于起身,将琴放回琴架。她走到两人中间,没有看任何一人,只低声说:“药还没换回来,苏眠还在等故事。”
裴珩松开手,任由碎瓷片掉在案上。他抹了把脸,声音低哑:“我知道。”
谢无涯转身走向窗畔,背影挺直。他没有再说话,但站的位置,恰好挡在沈清鸢与门外之间。
沈清鸢走到案前,拿起那封残信。纸面已经干了,但边缘仍有雨水浸过的痕迹。她翻过来,背面空白,什么都没写。
她将信折好,放入袖中。
裴珩盯着她动作,忽然问:“你刚才……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沈清鸢抬眼看他。
他眼里有血丝,嘴唇干裂,像是熬了一整夜。他的手还在流血,却好像感觉不到痛。
她没有回答。
她只是走过去,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递给他。
裴珩没接。
他盯着她,声音更低了些:“你在躲什么?”
沈清鸢垂下眼,将帕子放在案上,正好盖住那摊血迹。
“我没有躲。”她说。
谢无涯在窗边开口:“她不需要躲任何人。她在做她该做的事。”
裴珩冷笑一声:“她该做的事,是和你一起奏曲,还是和你并肩而立?”
“是活着。”谢无涯转过身,“而不是死在别人算计里。”
“够了。”沈清鸢打断。
她站在两人之间,月白锦缎的衣袖垂落,银丝暗纹在灯光下泛着微光。她看着裴珩,又看向谢无涯,最后说:“我们现在是一个阵,不是对手。”
裴珩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下。他拿起案上的帕子,随意擦了把手,扔在一旁。
“你说得对。”他说,“我们是一个阵。”
但他没有动,也没有靠近她。
谢无涯也没有让开位置。
三人静立厅中,谁都没有再说话。
外面传来守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走远。有弟子在远处低声议论,说方才那曲听得人心发颤,像不是人间该有的声音。
沈清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指尖还有琴弦留下的压痕,微微发红。她想起刚才那句话——“我若为帝,能否护她周全?”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只知道,现在他们谁都不能倒。
也不能散。
裴珩忽然转身,大步走向门口。他拉开门,冷风灌入,吹得壁灯晃了一下。
他站在门槛上,背对着他们,声音从风里传来:“我去准备换药的事。”
门被关上。
沈清鸢没动。
谢无涯走到她身边,低声说:“他不会走远。”
她点头。
窗外,晨光微露,天快亮了。
她走到琴架旁,手指轻轻抚过琴身。弦上还残留着方才的余温,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无声的较量。
谢无涯站在她身后,没有再说话。
沈清鸢忽然问:“你为什么要帮他?”
谢无涯一顿。
“我不帮他。”他说,“我帮你。”
她没回头。
手指按在弦上,轻轻一拨。
一声轻响,在清晨的寂静中荡开。
她的指甲边缘有一点碎屑,像是碰过粗糙的东西留下的痕迹。